窦建德所领导的起义

窦建德，贝州漳南①人②。少重然诺，材力绝人。乡人丧亲，贫无以葬， 建德方耕，闻之太息，遽解牛以给丧事。盗夜劫其家，建德立户下，盗人， 击三人死。余不敢进，请其尸。建德曰：“可投绳系取之。”盗投绳，建德乃自縻使盗曳出；跃起捉刀，复杀数人。繇是益知名。为里长，犯法亡，会赦归。久之，父卒，里中送葬千余人，所赠予皆让不受。

隋大业七年③，募兵伐辽东，建德补队长④。方如军，会邑人孙安祖⑤盗羊， 为县令捕劾笞辱⑥。安祖刺杀令，亡抵建德，建德阴舍之。时山东饥，群盗起， 乃谋曰：“今水潦为灾，民力刓敝⑦，主上不是恤，而亲驾临辽。且往岁西征， 十不一返，创夷未复，又重发兵，人情危骇，易以摇动。丈夫当建功于世， 讵⑧为亡命虏乎？我闻高鸡泊广袤①数百里，葭■②阻奥，可以远难，乘间竊出， 掠敚足以自资，因得聚豪傑，且观时变，以就大计。”安祖然之。建德为招

① 贝州漳南，故治在今河北清河县。

② 原注云：按新书（新唐书），建德自言汉景帝太后父安成侯之裔。及“僭”号，使人观津先墓。事涉附会，今不取。

③ 大业七年，即公元 611 年。

④ 旧唐书卷 54，窦建德传作“二百人长”。

⑤ 孙安祖，乃高鸡泊（今山东城北）农民起义军的首创者。

⑥ 原注云：按旧书（旧唐书）及通鑑皆云安祖家为水所漂，妻子馁死，县以安祖骁勇，亦选在行中，安祖辞贫，白言漳南令，令怒，笞之。与此巽。此据新书及隋季革命记。

⑦ 刓敝，凋敝。

⑧ 讵，新唐书窦建德传作“渠”，与讵同，意即怎样。

① 广袤：袤音懋，长度。东西称广，南北称袤。

② 葭薍，葭音嘉，芦。薍，荻。

无赖少年数百人，使安祖率之，入高鸡泊为盗。安祖号摸羊公③。时鄃人张金称④亦结众万余，依河渚间。蓚人高士达⑤，兵千余，屯清河⑥鄙上。诸盗往来漳南，多杀掠，独不入建德间。郡县意建德与贼通，捕族其家。建德至河间， 闻家屠灭，即率麾下二百人亡归士达。士达自称东海公，以建德为司兵。安祖为金称所杀，其下数千人归建德，众益盛，至万人，犹保高鸡泊。倾身接物，执苦与士卒均，由是能致人死力。

十二年，涿郡通守郭绚⑦率兵万人讨士达。士达自以智力不及建德，乃推为军司马，以兵属焉。建德使士达守辎重，自以精兵七千迎绚，诈为亡状， 遗绚书，约[條]降⑧，请前执贼自效。绚信之，引兵从建德至长河界，兵懈不设备。建德袭杀其军数千人，绚以数十骑去，追斩于平原。

隋遣太仆卿杨义臣⑨讨破张金称于清河，乘胜遂入高鸡泊。建德谓士达曰：“隋善将独义臣耳，新破金称，其锋不可当。引兵避之。彼欲战不得， 军老食乏，乘之可有功。”士达不纳，留建德守壁，身将兵逆战，置酒享士。建德闻曰：“东海公未捷，遽自矜大，祸至不日矣！隋兵胜，必长驱而来， 吾不能独支。”乃留众保壁，帅锐士据险待。后五日，义臣斩士达于阵，追北薄垒，守兵溃。建德以百余骑走饶阳⑩。饶阳无备，因取之。义臣已杀士达， 谓余党不足忧，引去；故建德得还平原①，为士达发丧，招溃卒，得数千人， 军复振，自称将军。

初，佗盗得隋官及士人，必杀之，惟建德恩遇甚备，引故饶阳长宋正本为客，尊任之，参决军议。隋郡县吏多以地归之，势盗张，众至十余万。十三年正月，筑坛场于河间乐寿②，自立为乐王，建元丁丑③，署官属，分治郡县。⋯⋯

始都乐寿，号金城宫。（武德元年）冬至，大会僚吏，有五大鸟集其宫， 群鸟从之。又京城人献玄圭一，景城丞孔德绍曰：“昔天以是授禹，今瑞与之侔，国宜称夏。”建德然之④，改元五凤，以德绍为内史侍郎。

初，上谷贼王须拔，自号漫天王⑤ ，以兵略幽州，战死。其将魏刀儿⑥ 领其众，壁深泽，众十万。建德以计袭取之，并有其地⑦。

③ 原注云：旧书自称将军，通鑑同。

④ 张金称，隋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鄃县（今山东夏津）人，曾击毙隋将冯孝慈。

⑤ 高士达，隋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蓚（今河北景县南）人，自称东海公。

⑥ 清河：隋改武城县曰清河，改城在今河北清河县东。

⑦ 郭绚，隋末安邑（今山西省）人，隋书卷 73、北史卷 86 均有传。

⑧ 据新唐书本传，“條”改“降”。

⑨ 杨义臣，隋将，代（今山西原平）人。

⑩ 饶阳，在今河北省。

① 平原，今山东省平原东北。

② 乐寿，今河北献县西南。

③ 原注云：按大业十三年，岁在丁丑。建德以丁丑纪元，必在其岁。新书系之十四年，误。又大业十四年， 即唐武德元年也。新书建德传，先书大业十四年，又书武德元年，亦误，今并考正。

④ 原注云：按是时始改国号曰夏，新书于建元丁丑之前，已书更号夏王者，误也。今删彼存此。

⑤ 漫天王，旧唐书无“王”字。

⑥ 魏刀儿，隋书卷 4，炀帝纪下，作“魏刁儿”。

⑦ 原注云：新书载在大业十二年，今从旧书。

武德二年⑧，宇文化及⑨至魏县⑩。建德谓其纳言(11)宋正本及德绍曰： “化及大逆不道，吾欲为天下诛之，何如？”正本等皆曰：“善！”(12)即引兵讨化及，连战皆破之。化及保聊城(13)，及纵撞车机石四面乘城，拔之。建德[人]（入）(14)，先谒萧皇后，语称臣；执宇文智及、杨士贤、元武达、许宏仁、孟景等，召隋文武官共临斩之，枭首辕门；囚化及并其子，载以槛车，至大陆县斩之①。

建德性约素，不喜食肉，饭脱粟加蔬具；妻曹未尝衣纨绮；每下城破敌， 赀宝并散赍将士。至是，得隋宫人千数，皆放去。乃以诛化及报越王侗②，侗封为夏王。以隋黄门侍郎裴矩③为尚书右仆射④，兵部侍郎崔君肃⑤为侍中，少府令何稠⑥为工部尚书；余随才署职，委以政事；有愿往关中及东都者听，仍给道里费，以兵让出于境。

八月，攻洛州⑦，陷之，遂迁都焉，更号万春宫。遣使朝侗，与王世充结欢。俄而世充废侗，乃绝之。始建天子旌旗，出入警跸⑧，书称诏，追谥隋炀帝为闵帝，以齐王暕子政道⑨为郧公。义成公主⑩在突厥，遣使迎萧后(11)。建德自将千余骑送之，并献化及首。未几，连突厥侵相州(12)，刺史吕珉死之。进攻卫州(13)，执河北大使淮安王神通(14)、同安长公主(15)、黎阳守将李世勣(16)，释之，复使世勣守黎阳，馆王、公主，馈以客礼。滑州(17) 刺史王轨为奴所杀，以首奔建德。德建曰：“奴杀主，大逆。”命斩奴而还轨首，滑人德之，遂降。齐、济①二州亦降。兗贼徐圆朗②闻风送欵。

三年，世绩自拔归国，吏白建德诛其父。建德曰：“世绩唐臣，不忘其主，忠也，父何罪？”释不问。高祖遣使修好，建德即以公主等归京师。尝执赵州刺史张志昂③、邢州刺史陈君宝、大使张道源等，将杀之。国子祭酒凌敬谏曰：“彼悉力坚守，以穷就禽，仗节士也，今杀之，无以劝。”建德怒曰：“我傅其城，犹不下，劳费士旅，何以赦？”敬曰：“王之大将高士兴

⑧ 武德二年，即公元 619 年。原注云：新书作元年，误。

⑨ 宇文化及，隋武川（今内蒙古自治区）人，曾与司马德戡等发动兵变，杀死炀帝。

⑩ 魏县，今河北大名南。

① 大陸，今河北宁晋县东南。原注云：按隋书云载之河閒斩之，通鑑云至襄国杀之，今据新、旧唐书。

② 越王侗，炀帝的孙子，元德太子昭的儿子，隋书卷 59、北史卷 71 均有传。

③ 裴矩，隋闻喜（在今山西省）人，曾主管西域互市，著有西域圖记三卷，已佚。隋书卷 67、北史卷 38、旧唐书卷 63、新唐书卷 100 均有传。

④ 尚书右仆射，官名，地位与宰相相同。张森楷云：“旧传（旧唐书裴矩传）‘右’作‘左’，误，观传末‘尤称右仆射’，可证。原注云：旧作左仆射。

⑤ 崔君肃，通鑑考巽曰：革命记作“君秀”。今从旧建德传。

⑥ 何稠，隋时著名的工程家，后归唐。隋书卷 68、北史卷 90 均有传。

⑦ 洺州，今河北永年。

⑧ 警跸，在帝王出入经过的地方严加戒备，断绝行人。

⑨ 齐王暕子政道：齐王暕，炀帝子，隋书卷 59、北史卷 71 均有传。杨政道后入突厥，处罗可汗立为隋。原注云：宰相世系表“杨慎矜”，突厥传作“正道”。

⑩ 义成公主，隋宗女，嫁于突厥处罗可汗。

① 齐、济：齐州，今山东济南市；济州，今山东茌平西南。

② 徐圆郎：隋园州（今山东滋阳）人，公元 617 年据本郡起兵。旧唐书卷 55、新唐书卷 86 均有传。

③ 原注云：旧书作张昂。

抗罗艺于易南④，兵未交，士兴即降，可乎？”建德悟，即释之。建德大将王伏宾 ，数持兵，功略在诸帅上，或谗其反，建德杀之。伏宾临死时呼曰：“我无罪，王何信谗，自刈左右手乎？”后战数不利。纳言宋正本好直谏，建德复听谗言杀之，政教益衰⑤。

九月，建德自帅师围幽州，为罗艺所败。艺乘胜袭其营。建德阵营中， 填堑而出，败艺众，进薄其城，不能拔，乃还⑥。济阴贼孟海公⑦，兵三万， 据周桥城以掠河南，建德自击之。会秦王伐东都，其中书舍人⑧刘斌⑨献说曰： “唐据关内，郑王河南，夏有冀方：此鼎足相持势也。今唐、郑二国兵不解， 唐强郑弱，势必举郑。郑灭则夏有齿寒之忧。为大王计，莫若援郑，使郑抗其内，我攻其外，唐之兵必却；唐却而郑完，然后徐观其变。郑若可固，因而取之，并二国，乘唐师老，长驱而西，关中可遂有也。”建德曰：“善！” 会世充遣兄子琬及长孙安世乞师，建德即令其臣李大师、魏处绘①诣唐请解郑围，秦王留之不答。

四年，建德克周桥，虏海公，留其将范愿戍之。悉发海公、徐圆 朗之众， 并兵号三十万，救世充。至滑州，世充行台仆射韩洪开城纳之。进逼元、梁、管②，三州皆陷。遂屯荣阳，运粮泝河西上，舟相属不绝。壁成皋东原，筑营板渚③，遣使与世充约期。三月，秦王进据虎牢，翌日，以骑五百觇建德营， 设伏道侧，独与数骑进。未至贼营三里，觉，贼出骑追之。王渐卻，诱至伏所，卒起奋击，贼骑惊引去。追斩三百级，获其将殷秋、石瓒。建德失二将， 又闻唐兵精，顿六十日不敢西。其诸将又新破海公，掠获盈给，日夜思归。凌敬说建德曰：“今唐以重兵守虎牢，我若悉兵济河取怀州、河阳④，以重将戍之，然后鸣鼓建旗逾太行⑤，入上党⑥，传檄旁郡，进壶口以骇蒲津⑦，收河东⑧地，此上策也。且有三利：乘虚捣境，师有万全，一也；拓土得众，二也； 郑围自解，三也。”建德将从之，而王琬、长孙安世曰：“请兵西。”又阴赍金玉啗诸将，以乱其谋。众乃曰：“凌敬书生，岂知战？”建德乃谢敬曰： “今土心锐，天赞我也。方用众议，不得如公言。”敬固争，建德怒，命扶出。其妻谏曰：“祭酒⑨计甚善。夫自滏口⑩道乘唐之虚，连营渐进，以取山

④ 抗罗艺于易南：罗艺，襄阳（在今湖北省）人，隋将领，驻涿郡（在今河北涿县）。易南，易水之南。

⑤ 原注云：据旧唐书增。

⑥ 原注云：通鉴战此事在十月。

⑦ 济阴贼孟海公：孟海公，隋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济阴（今山东济南）人，

⑧ 中书舍人，官名，隋时专掌诏令，职位低于中书侍郎。通鉴卷 188，唐纪四作“中书侍郎”。

⑨ 刘斌，原注云：“通鉴作刘郴。”按刘斌，通鉴作“刘彬”，非作“刘郴”。

① 据通鉴卷 188 唐纪四，李大师为宾建德的礼部侍郎。据旧唐书本传，魏处绘为职方侍郎。

② 元、梁、管，均州名。元州当是玄州，未详何处；梁州，隋末王世充置，今河南商丘县治；管州；故治即今河南郑县。

③ 板渚，今河南汜水县东北。

④ 怀州、河阳：怀州，即今河南沁阳；河阳在今河南孟县西。

⑤ 太行，山名，在山西高原与河北平原间。北起拒马河谷，南至山西阳城县。

⑥ 上党，郡名，在今山西东南部。

⑦ 壶口，关名，在山西长治县东南。蒲津，关名，在山西永济县西。

⑧ 河东，山西境内、黄河以东的地方。

⑨ 祭酒，官名，掌教化。这里指凌敬而言。

北，因招突厥西抄关中，唐必还师自救，郑难舒矣。今顿兵虎牢下，徒自苦， 恐无功。”建德曰：“此非女子所知。且郑朝暮待吾来，既许之，岂可见难而退①？”

五月，自板渚出，为阵西薄汜南，属鹊山，互二十里，鼓而前，秦王登虎牢城望其军，按甲不战，曰：“贼起山东，未尝见大敌。今度险士嚣，令不肃也；逼城而阵，有轻我心。待其饥，破之果矣。”日中，建德士皆坐列， 渴争饮，意益怠。王麾军先登骑，怒塵大涨，乃率史大奈、秦叔宝，缠麾帜， 驰出贼阵后。建德军顾而惊，遂大溃。建德被重创，竄牛口谷②。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获 之，传而西，斩长安市，年四十九。

建德妻与其左仆射齐善行，以骑数百遁还洺州，馀党欲立其养子为主。善行曰：“夏主奄定河朔，号为威强，今一出不复，非天命有归哉？不如委心请命，无为塗炭生民也。”遂分府库散给将士，令各解去。善行乃与右仆射裴矩、行台[曹旦]（曹旦）③率官属及建德妻并传国玉玺来降。建德起兵至灭，凡六年。（续通志卷 201，宝建德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