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韩愈的“论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汉时流入中国(11),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12)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13)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 顼(14)在位七十九年,年九七八岁;帝(15)颛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16)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17)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 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机,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 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①在位, 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连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 梁武帝②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 不用牲牢③,书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④,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⑤始受隋禅,则义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 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今从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僧迎骨於凤翔⑥,御楼以观,舁人大内⑦,以令诸寺递迎供养。臣难至愚,必 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 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 等事哉?然百姓愚冥 ,易惑维绕。苟见陛下如此, 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生命。焚
⑥ 管周文王子鲜,封於管,号为管叔鲜,度封於蔡,号为蔡叔度。
⑦ 瞽叟,舜父。
⑧ 鲧,禹。
⑨ 三子,孟子、荀子、扬子。
⑩ 元和十三年(819),陕西凤翔县岐山镇法门寺的塔内,有释迦牟尼佛的指骨 一节。十二月间,惠宗派中使迎接。元和十四年,迎至禁中,韩愈乃上此表。
① 明帝,即汉明帝,参看页 246 注(11)
② 梁武帝,姓萧名衍 ,普通八年(公元 527 年)三月,舍身於同泰寺,改元大通元(529 年)九月、太清元年(547 年)二月,又两次舍身於同泰寺。
③ 梁武帝曾下令,要宗庙的祭祀以面为牺牲。
④ 侯景在太清年,攻陷台城(今江苏省南京城内),梁武帝被困死。
⑤ 高祖,李渊。
⑥ 凤翔,即陕西凤翔县,参看页 246 注(10)。
⑦ 异,音与,扛抬。大内,古时帝王所住的地方。
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 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 传笑四方,非细事 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 法言①, 身不服先王之法服②,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③一见,礼宝④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於境,不令惑染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人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弔於其 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⑤祓⑥ 除不祥,然后进弔。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近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於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⑦,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福,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 臣某诚惶诚恐!(韩昌黎文集校注卷 8,论佛骨表)
(3)李翱⑧ 的“复性书(中)⑨ ”
或问曰:人之昏也久矣!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方?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⑩也。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又曰:“闲邪存其诚。”(11)诗曰:“思无邪。”曰:已矣乎!曰:未也。此齐戒其心者也(12),犹未离於静焉。有静必有动,有动必有静,动静不息(13),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于动者也①。”焉能复其性邪!曰:如之何?曰:方静之时,知心无思者,是旅戒也;知本无有思,重静皆离,寂然不动②者,是至诚也。中庸曰:“诚则明矣。”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问曰:不虑不思之时,物格于外,情应于内,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焉邪也,邪本无有;心寂不动,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
① 法言,礼法之言。
② 法服,法制所定的服式。
③ 宣政,唐时外族来朝贡的,都在宣政殿接见。
④ 礼实,唐时有礼实院,在此设宴招待入朝的外客。
⑤ 桃茢:相传桃,鬼所恶;茢又音例,苕帚,可扫除不祥。
⑥ 祓,音拂,除灵求福。
⑦ 祟,神祸。
⑧ 李翔字习之,陇西人,约生於唐 代大历时(约公元八世纪十年代初)。文宗朝任至刺史、侍郎等听,卒於武宗会昌年间(约公元 841—864 年)。
⑨ 李翔的著作汇集为李文公集 18 卷,又与韩愈合著有论语笔解二卷。复性书三篇是李翔的哲学代表作。欧阳修说:“予始读翔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耳。”(欧阳文忠公集卷 23,读李翔文)
⑩ 无虑无思,易系辞下:“天下同扫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处?”
① 吉凶悔吝,易繫乱下:“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
② 寂然不动,易繫乱上:“寂然不动,感而逐通天下之故。”
③ 贞夫一者也,易繫乱下:“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自然界不能无动,但其动有一贯的规律,是以动而不乳。
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颜氏之子,有有善,未尝不知; 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达复,无祇悔,元吉!”问曰:本无有思, 动静皆离。然则聲之一也,其不闻乎,物之形也,其不见乎?曰:不亲不闻, 是非人也。视听昭昭⑤,而不起于见闻者,斯可矣!无不知也,无弗为也,其心寂然⑥,光照天地,是诚之明也。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逐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兴于此?”
曰: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时,其心昭昭然明辩焉,而“不应于物者”⑦,是故致知也,是知也之至也。知至故事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 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易曰:兴天地相似,故不达。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尤。安土敦乎仁, 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书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一阴一阴之谓道。”①此之谓也。
曰:生为我说中庸。曰:不出乎前矣。曰:我未明也,敢问何谓“天命之谓性”?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性者,天之命也。“率性之谓道”, 何谓也?曰:率,循其源而反其性者,道也。道也者,至诚也;“至诚者, 天之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修是道而归其本者明也;教也者, 则可以教天下矣。颜子其人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说者曰: 其心不可须臾动焉帮也,动则还矣,非道也。变化无方,未始离于不动故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闻,见乎隐 ,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说者曰:不睹之睹,见莫大焉;不闻之闻,闻莫甚焉。其心一动,是不睹之睹,不闻之闻也。其复之也还矣!故君子慎其独;慎其独者, 守其中也。
问曰:昔之注解中庸者,兴生之言皆不同,何也?曰:彼以事解者也, 我以心通者也。曰:彼亦通于心乎?曰:吾不知也。曰:如生之言,修之一日,则可以至于圣人乎?曰:十年扰之,一日止之,而求至焉,是孟所谓以杯水而救一车薪之火也。甚哉!止而不息必诚,诚而不息必明,明兴诚,终岁不达,则能终身矣。“造次②必于是,顚沛必于是”,则可次希于至矣。故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不,悠还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 可一言而尽也。”
问曰:凡人之性犹圣人之性欤?曰: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
④ 见易复卦,亦见易繫乱下传。不还复,是说迷而不还,能复于善。无祇悔,无大悔。元吉,大吉。
⑤ 昭昭,光明。
⑥ 寂然,无声。
⑦ “不应于物者”,佛祖历代通载引人“不著于物者”。
① 见易繫乱上传。“旁行”,指通权达变。“不流”,不流于过错,合乎轨道。“范围天地之化”,谓封于自然变化加以范围,即加以掌握运用。“曲成万物”,正义说,谓圣人委曲成就万物。“书夜之道”即阴阳寒暑生死之道,亦即一正一反的规律。“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指变化的妙用;无方,无方所,即无空间性质;易指变化过程;无体,无形体。
② 造次,仓卒。急遽。
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曰:为不善者,非性邪? 曰:非也,乃情所为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焉。孟子曰:“人无不有善,水无有不下。夫水,搏而躍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①其所以道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犹是也。问曰:尧、舜岂不有情邪?曰:圣人,至诚而已矣!尧、舜之举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驩兜,殛鲧,竄三苗,非怒也。中于节而已矣!其所以皆中节者,设教于天下故也。易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②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易曰: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达,不行而至。”③圣人之谓也。
问曰:人之性犹圣人之性,嗜欲爱憎之心何因而生也?曰:情者,妄也, 邪也。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减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④,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⑤论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⑥能正性命故也。
问曰:情之所昏,性即减矣。何以谓之圣人之性也?曰:水之性清澈, 浑之者沙泥也。方其浑也,性岂遂无有邪?久而不动,沙泥自沉,清明之性, 鑒于天地,非自外来也。故其浑也,性本弗失,及其复也,性亦不生。人之性犹水也。
问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错焉。敢问圣人之性将复为嗜欲所浑乎? 曰:不复浑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无因,人不能复。圣人既复其性矣, 知情之为邪。邪既为明所觉矣,觉则无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 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如将复为嗜欲所浑,是尚不自觉者也,而况能觉后人乎?
曰:敢问死何所之耶?曰:圣人之所不明书于策者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①斯尽之矣。子曰:“未知生,焉知死?”②然则原其始而反其终,则可以尽其生之道。生之道既尽,则死之说不学而自通矣。此非所急也,子修之息,其自知之,吾不可以章章然言且书矣。(李文公集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