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搞实际的哲学”

毛泽东认为:知识分子、理论工作者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就会变成修正主义。因此,他提出:知识分子、理论工作者要到农村、工厂参加阶级斗争。1964 年 2 月 13 日,毛泽东在“春节谈话”中说:“书不一定读得太多, 马克思主义的书要读,也不能读得太多,读十 几本就行。读了要消化,读多了,又不能消化,有可能走向反面,成为书呆子,成为教条主义者、修正主义者”。在此之前,1 月 8 日,毛泽东在同《人民日报》总编辑吴冷西谈话时提出:“《人民日报》要注意发表学术性文章,发表历史、哲学和其他的学术文章。”“抓哲学,要抓活哲学。”

这年 8 月 18 日,他在同陈伯达、康生等人谈话时一开头就说:有阶级斗争才有哲学,哲学家们应当下乡去。今冬明春就下去,去参加阶级斗争。他批评大学文科现在的搞法不行。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不行。书本里怎么能出哲学?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科学社会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基础是阶级斗争,然后才能研究哲学。搞哲学的人,以为第一是哲学, 不对,第一是阶级斗争。压迫者压迫被压迫者,被压迫者要反抗,找出路, 才去找哲学。从这一点出发,才有马列主义,才找到哲学,我们都是这样过

来的。他提出:文科的大学生、教授、助教统统下去,去搞阶级斗争。那是个大学,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什么北大、人大,还是那个大学好。我就是绿林大学的,在那里学了点东西。他的结论是“不搞阶级斗争,搞什么哲学。”

哲学作为一门学问产生于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裂之后,产生于奴隶社会。从这种意义上讲,“有阶级斗争才有哲学”是大体符合历史实际的。在阶级社会,哲学是有阶级性的。任何哲学都是为一定阶级、阶层、政治集团或派别服务的。哲学的命运看满足阶级的需要而定。在阶级社会,阶级斗争决定哲学。从这种意义上讲,阶级斗争是第一位的。当然,就是在阶级社会,哲学的水平、形态依然受着生产斗争和科学(主要是自然科学)的制约。哲学是处于社会意识形态的顶端,具有相对独立性。哲学不等于政治。因此, 又不能把哲学与阶级斗争关系简单化。在今天的世界上,在社会主义社会, 哲学依然是阶级斗争的武器,阶级斗争依然是推动哲学发展的动力之一。但在社会主义社会,阶级矛盾已不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阶级斗争的作用已有所减弱,毛泽东依然认为“第一是阶级斗争”的说法是欠妥的。

毛泽东在这次谈话中还批评哲学界的缺点是没有搞实际的哲学,而是搞书本的哲学。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他要求理论工作者分期分批下去,参加阶级斗争。这也是这次谈话的主要用意。

8 月 30 日,毛泽东在接见尼泊尔教育代表团时说:比较起来,我国文科最落后,就是因为接触实际太少,无论学生也好,教师也好,都是一样,就是在课堂里讲课,讲哲学就是书本上的哲学。如果不到社会上、人民中间去学哲学,不到自然界去学哲学,那种哲学学出来就没有用处,仅仅懂得点概念而已。

在 1965 年 12 月 21 日的谈话中,毛泽东说:“你们搞哲学的,要写实际的哲学,才有人看,书本的哲学难懂,写给谁看?”又说:“希望搞哲学的人,到工厂农村去搞几年,把哲学体系改造一下,不要照过去那样写、不要写那么多。”他认为,大学教育应该改造,上学的时间不要那么多。文科不改造不得了。不改造能出哲学家吗?能出文学家吗?能出历史学家吗?现在的哲学家搞不了哲学,文学家写不了小说,历史学家搞不了历史,要搞就是帝王将相。他提出:“大学如果是五年的话,在下面搞三年,教员也要下去, 一面工作,一面教。哲学、文学、历史不可以在下面教吗?一定要在大洋楼里吗?”他又一次讲:“你们都是洋哲学,我是土哲学。”“写哲学能不能改变过去形式,要写通俗的文章,要用劳动人民的语言。”

毛泽东对哲学界的批评对吗?我认为其中虽有合理之处,但总起来看是偏颇的,当时的哲学界总的说是联系实际的。如果说这方面有缺点的话,那是在联系实际时缺乏科学性,往往盲目地用哲学为现行的政策作辩护。

毛泽东要求搞实际的哲学,不要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改变现在教科书的写法,这对吗?我认为总的来说是对的。哲学处于意识形态的顶端,具有高度的抽象性、概括性。有人据此便认为,哲学的这种性质决定了它本身具有思辨性的特点,不思辨就不算哲学。持这种观点的人,对毛泽东提出哲学的解放,搞实际的哲学,很不以为然,甚至加以非议。我认为,这种认识有片面性。哲学确有高度抽象的一面,但哲学还有它具有最大普遍性的一面,生活中处处有哲学,时时有哲学。因此,哲学既是最抽象的学问, 又是最实际的学问。晦涩、思辨、难懂并不是哲学固有的。也不是所有哲学都有的。在西方哲学中,德国哲学比较思辨、晦涩,而法国哲学则不怎么思

辨。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黑格尔的哲学很费解,而费尔巴哈的则好懂得多。思辨、难解并不是康德、黑格尔哲学的优点,而是他们的不足。

哲学作为一门科学,它离不开对概念的定义和分析,对基本原理的推理和论证。如果把这也称之为从概念到概念,那就欠妥了。哲学的发展离不开社会的实践。一个脱离社会的人,一个不关心社会发展的人,是不可能对哲学的发展作出贡献。费尔巴哈之所以没有前进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在四十年代后,他在穷乡僻壤过着农民式的孤陋寡闻的生活。①社会实践给哲学家以各种启示和极大的动力。书斋里不能出哲学家,书本上不能出哲学家。毛泽东要求哲学工作者深入社会,接触工农群众这是对的。但哲学的发展最终是通过哲学家对自然科学知识、社会科学知识、社会实践经验的概括和总结实现的。毛泽东在谈话中也提出:“要研究自然科学史,不读自然科学史不行”。“哲学研究工作要研究中国历史和中国哲学的历史过程”。哲学是一门反思的学问,哲学工作者不仅需要广博的现代科学知识,而且要懂得人类历史和人类认识史(哲学史及各门学科的历史)。因此,哲学工作者坐下来潜心读书, 读中外哲学著作,读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最新著作,需要坐下来沉思,将获得的知识作出概括、总结。如果把这也看成是脱离实际,那就不妥了。

如何理解“搞实际哲学”?我认为,搞实际的哲学,并不是简单地指在哲学教科书中讲现实的具体工作,也不是指原理加上几个现实的例子。“搞实际哲学”,首先就是要结合现实的时代搞哲学。真正的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实际哲学最根本的是要对新的实践经验、新的科学知识作出概括总结, 亦即要有适合新时代的新内容。搞实际哲学也包括结合日常的生活、工作讲哲学,使学者感到很有用,很能解决问题。当然,由于接受者对象的不同, 哲学教科书也可有不同的层次。有属提高的、理论性强的学术专著;有供青年学生使用的教材;有供一般干部、工人、农民、战士学的不同种类的通俗读物。在这方面可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毛泽东注重哲学的应用,提倡广大干部、群众学哲学,用哲学。他在 1963

年 5 月的杭州会议上讲:要在日常工作中讲哲学。中央、中央局、省三级开会时都要讲。讲皙学不能超过一小时,最好在半小时以内,超过一小时就讲糊涂了。他提出:“哲学要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变为群众手里尖锐的武器。”1964 年 12 月 20 日,在讨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会上, 毛泽东又讲:历来讲认识论,不联系具体工作。离开具体工作讲认识论,那讲哲学干什么?有什么用处。针对当时思想上存在的问题,《二十三条》中专门写了一条“思想方法”:“努力避免片面性和局限性。无论什么事情, 都必须加以分析。把什么事情都看成是绝对的,静止的,孤立的,不变的, 是形而上学。罗列一大堆表面现象,拼凑一大堆枯燥无味的条文,使人得不到要领,是烦琐哲学。要提倡唯物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和烦琐哲学。”

毛泽东对一些报告缺少辩证法很不满。1964 年 12 月,他在一个文件上批写道:“十几年来,形而上学盛行,唯物辩证法很少有人理,现在是改变的时候了。”当他读到一些运用哲学运用得好的材料时十分高兴,1965 年 1 月,他对徐寅生的《关于如何打乒乓球》一文批示:“讲话全文充满了辩证唯物论,处处反对唯心主义和任何一种形而上学。多年来没有看到这样好的

①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第 226~227

页。

作品,他讲的是打球,我们要从他们那里学习的是理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如果我们不向小将学习,我们就要完蛋了。”他认为,这是小将们向我们一大批老将们的挑战,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

毛泽东注重哲学的应用,提倡哲学的解放,这是应当肯定的。我们不能因为在学哲学、用哲学的过程中出现过简单化、庸俗化的缺点而根本否定毛泽东的这一十分可贵的思想。

“你们搞的是洋哲学,我搞的是土哲学。”毛泽东的这一断语是耐人寻味的。它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毛泽东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现状的评价。马克思主义哲学自“五四”时传入中国后,在同中国社会实际结合过程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并形成了毛泽东哲学思想。我国的理论工作者在传播、普及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不过也应看到,我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虽然吸收了具有中国特点的毛泽东哲学思想,但就整个体系而言,并没有摆脱苏联三十年代形成的模式。“你们搞的是洋哲学”一语击中了中国哲学界的要害。他要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要结合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进行新的创造。“我是土哲学”一语含有他的哲学是结合中国实际的哲学的意思,是中国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哲学,不是单纯外国的舶来品,他的哲学从内容到形式有中国的特点、作风与气派。

总之,尽管毛泽东对哲学界的批评不尽符合实际,但他提出要搞实际的哲学和改造现行哲学体系的意见是很有见地的。我理解,毛泽东关于哲学体系改造的含义包括以下方面:第一,从内容上讲不能从概念到概念,要结合实际,吸收最新的成果,使之密切结合中国的现实。第二,写法上要通俗、生动,用群众的语言,不要学生腔,不要写那么多,搞烦项哲学,使人得不到要领。第三,在理论体系的构造上要有自己的新创造,打破苏联传入的旧框框。下面就来讲第三方面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