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误再误

  1. 月底,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斯大林办公室里,长长的会议桌两旁坐满了当时苏联党政军最高领导。这是战时无数次国防委员会和最高统帅部联席会议中的一次,但却与以前和以后的会议不同,因为对敌人意图的分析,这是最困难的一次。

总参谋长沙波什尼科夫元帅手持一根教鞭,站在临时架起的一块大图版前,只见他身躯微微发胖,长方形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薄薄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加上他那不紧不慢,平缓又不失深沉有力的语调,流露出一种典型的儒将风度。只听他说:

“⋯⋯根据我们已掌握的情报和对敌人现有能力的分析,敌人夏季会重新发动进攻,以再次夺取战略主动权,这一点毋庸置疑。敌人很可能在两个战略方向上同时实施大规模进攻战役:一个是莫斯科方向,一个是我国南方。至于北方和西北方,预计敌人将实施规模不大的作战行动。而我们现在最担心的,也是最有可能成为敌人主攻方向的,还是这里——莫斯科。此外,最高统帅部和总参谋部认为,敌人除了从西面尔热夫一维亚济马逼近莫斯科之外,还很可能从西南面奥廖尔一图拉方向和库尔斯克一沃罗涅日方向突击首都。后两个方向对我们来说,是特别危险的。”

说到这儿,沙波什尼科夫顿了顿,慢慢收回了教鞭,在手中轻轻转动了两下。他看到最高统帅斯大林垂着眼皮用铅笔在纸上划着什么,其他的人表情凝重,有的微微点头,有的在匆匆地交头接耳,有的盯着他等待着下文。沙波什尼科夫吸了一口气,仍然不紧不慢只是略加大了一点音量说:

“总参谋部认为,鉴于目前我方还没有足够的兵力兵器展开大规模进攻,所以只宜进行积极的战略防御,尽可能地消耗和疲惫敌人。之后,等我们积蓄了强大的、经过训练的预备队和足够的技术兵器和物资,就马上转入坚决的反攻!”

会场的气氛稍有松弛。这时西方方面军司令员朱可夫大将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道:

“总参谋部的意见是客观的,我基本赞成。只是我建议,在实施积极防御的同时,应首先考虑在西部方向上进行强有力的突击。因为在这儿——” 说着他挪开身后的靠椅,通通通几大步走到图版前,也不用教鞭,抬手在尔热夫一维亚济马地区划了个圈,“敌人集结着 70 多个师,控制着距莫斯科不远的宽阔要地,对莫斯科威胁最直接。如果我们粉碎了敌维亚济马集团,必然会急剧削弱敌人的力量,迫使其在最近时期不能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沙波什尼科夫接过话,既向朱可夫又向在座的其他人说: “总参谋部也有这种考虑,准备把绝大部分战略预备队集中在中央方

向。我们预计,这一带可能是今年夏季展开主要作战行动的地区。”说着, 他用教鞭从莫斯科正西的维亚济马至西南的沃罗涅日,斜着划了一条线。

一阵短时间的沉默后,斯大林站起身,他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烟斗,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一边把纸烟捻碎将烟丝填进烟头,一边轻声说:

“毫无疑问,总参谋部的分析判断是有道理的,德国人马上就会卷土重来,而且会首先扑向莫斯科。不明确这点就可能吃亏。”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不慌不忙地点燃烟斗,吸一口,随即又轻轻吐出来。他眯起眼睛, 像是体会烟草的滋味,又像是观察长长的烟雾由浓到淡的颜色变化。这一套动作,斯大林做得从容、洒脱、准确、流畅。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最高统帅已经胸有成竹了,同意和反对的话都不必再说了。其中, 特别熟悉斯大林的人还知道,斯大林对一个问题画上句号,一般会接着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来讨论。果然,斯大林没等烟雾散尽,便说:

“西南方向指挥部提出的进攻战役计划,你们看怎么样?”说着,他侧跨一步,绕过椅子,沿着会议桌一侧的长地毯慢慢踱起步来。

西南方向指挥部是介于最高统帅部和西南各方面军之间的一级指挥机构。1942 年初,归它指挥的有三个方面军,即布良斯克方面军、西南方面军和南方方面军。最高统帅部代表、国防委员会成员铁木辛哥元帅任西南方向总指挥。此刻他正坐在会议桌旁。西南方向指挥部的进攻计划,是 3 月中旬拟定的。其主要依据是敌人春夏季攻势的主要矛头仍然是莫斯科。尽管敌人也可能分兵进攻顿河下游,突入高加索,但指挥部判断这将是次要的进攻。因此,西南方向各方面军准备利用敌人主要力量集中于莫斯科方向的机会, 歼灭当面之敌,前出至第聂伯河中游。其中主要战役将在哈尔科夫一带展开。有利条件是苏军现在还占领着伊久姆对面。顿涅茨河两岸一块楔人敌人防线的登陆场,可以以此为出发地对哈尔科夫之敌实施包围。不利条件是西南方向的三个方面军在冬季攻势中消耗很大,急需补充大量人员和武器装备,而这正是让沙波什尼科夫头痛的,现在,最高统帅提出了这个问题,总参谋长

不能不说话了。 “总参谋部就西南方向指挥部的计划进行了计算,结果表明。在把主要

力量集中于抵抗敌人对莫斯科进攻的同时,我们拿不出实施西南方向进攻计划所需要的大量兵力和兵器,哈尔科夫战役从理论上是好的,但规模太大, 实施起来有困难⋯⋯”

斯大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脚步,这时他突然打断总参谋长的话说道。

“我们不能在每个地方都坐等德国人首先突击:朱可夫建议在西方方向上展开进攻,这是对的。但其他方向实施消极防御,这是错的。心须在宽大正面上抢先一步实施一系列突击,这样才能更准确地摸清敌人的准备情况。” 沙波什尼科夫在座位上低头摆弄着铅笔,不敢看斯大林。斯大林没再说什么, 又踱开了步。

一阵沉默。坐在朱可夫对面的铁木辛哥慢慢站起身,他身躯高大魁梧、方头大脸、鼻宽嘴阔、圆圆的头顶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勇猛慓悍、虎虎生风。他用浑厚的男低音说道:

“我们可以靠现有部队在西南方向上实施先敌突击。而且毫无疑问必须这样做,这将打乱敌人对我南方方面军和西南方面军的进攻计划。大家记得, 战争初期,德国佬就是对我们先下手的。至于在西方方问上转入进攻的问题, 我支持朱可夫同志的意见,这会极大地牵制住敌人的兵力。”说完,他坐了下来。

坐在靠近斯大林位子一端的苏联国防人民委员伏罗希洛夫元帅,侧身睁大了眼睛朝铁木辛哥庄重地点了点头,分明是在说他也有同感;又俯身与身旁戴着夹鼻眼镜、头发花白、留一缕很有特色的山羊胡的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加里宁耳语几句,接着挺直腰背,看着走动着的斯大林说:

“依我看,铁木辛哥同志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不能总是把主动权让给敌人。1941 年是这样,1942 年就不该这样了。”米高扬不知轻声说了句什么, 伏罗希洛夫同样睁大了眼睛,庄重地冲他点了下头。

朱可夫在沙波什尼科夫、斯大林,铁木辛哥等人讲话时,一直用一只手支着又大又宽的下巴一动下动地坐着。这时,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这个微小的动作马上被斯大林发现了,他停庄脚步:

“朱可大同志,让我们听听你的意见⋯⋯”

朱可大略一沉吟,站起身来,他虽然不如对面的铁木辛哥高大,但肩宽背直,也是威风凛凛。他单刀直入他说:

“就目前情况来看,同时展开数个进攻战役对我不利。要考虑到去冬以来,我们的攻势耗费了大量兵力兵器。同时进攻会进一步分散我们有限的力量。”

沙波什尼科夫手里的铅笔不再转动,同时,他不易让人察觉地舒了一口气。

朱可夫坐下。斯大林又走动起来,走了几步,开口道: “既然西南方向的敌军大部分将扑向莫斯科,那铁木辛哥的进攻就能牵

制敌人的兵力,从而削弱对莫斯科的猛攻,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放弃呢?” 停顿了一下,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两个方向上的进攻都着手准备。不过,建议铁木辛哥同志考虑一下, 不必实施规模过大的战役,比如说,先拿下哈尔科夫,尔后在重新调整部署

后,再夺取第聂伯罗波得罗夫斯克等地。就这样吧。”

沙波什尼科夫望着桌面,默默地转动着手中的铅笔。看得出,他也不同意发起多次局部战役,但他选择了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朱可夫快速扫了一眼其他人,耸了耸宽大的下巴,紧抿着嘴唇,他不想, 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铁木辛哥端坐如钟,微张着嘴,目光越向窗外,想着什么。在这位元帅的脑海中,正越来越清楚地呈现出千军万马冲向哈尔科夫的场景。

就这样,苏军夏季作战方案最终敲定。苏军将集重兵于战线中央,设重防于首都之外,而这里恰恰不是德军主要的进攻方向。在战线的南翼,德军准备大干一场,苏军不但没有设兵固守,反而决定实施规模不大的牵制性进攻。有此一误再误,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付出代价是自然的。战争最不能容忍失误,战争又不可能没有夫误。战争尤如一枚硬币,成功与失误、胜利与失败,总是熔铸为一体的正反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