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火飞落愁云密“向柏林,开——炮!”

突破奥得河第 2 防御地带后,白俄罗斯第 1 方面军诸部在更广阔的正面

上向柏林发起更猛烈的冲击,到进攻的第 4 天,4 月 20 日,该方面军已在古

奥得河河口至维斯特一库纳斯多夫 70 公里地段上,突破了德军第 3 防御地

带,向西挺进了 30 公里,也就是说,走完了从奥得河至柏林路程的一半。而有些更大胆的部队推进得还要快。

部队的迅速推进,可忙坏了那些随军记者。他们在枪林弹雨中马不停蹄地跟踪采访,连夜赶写报道,可等消息见报,对前线官兵来说,它早就成“旧闻”了。《真理报》的军事记者麦尔扎诺夫最近就常常碰到这种“尴尬”。 19 日傍晚,他和作家戈尔巴托夫好不容易赶到刚刚被苏军攻克的库纳斯多夫,连夜写完报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亮后发现部队早已前出到前进阵地,投入新的战斗了。麦尔扎诺夫在城里转着圈子,急着想找一辆去前线的车,可是昨晚还是车来人往的库纳斯多夫,现在却空空荡荡,街静人稀。麦尔扎诺夫正在路上徘徊,一辆盖着伪装网的吉普车从街角那边拐过

来,卷起一股尘土从麦尔扎诺夫身边疾驶而过。麦尔扎诺夫赶快闪在路边, 用手挥着扑面而来的灰尘。尘土还在从脚下翻卷着往上升,突然,吉普车在刺耳的利车声中猛地停住,然后又几乎以同样的速度倒开到麦尔扎诺夫跟前,一个佩带着炮兵肩章的上校从车里探出头,打童了麦尔扎诺夫一眼,问道:

“您是记者?哪个报社的?”

“《真理报》军事记者,麦尔扎诺夫。”麦尔扎诺夫端详着眼前的上校, 竭力想把自己认识的炮兵军官中的某一个与面前这位上校对上号。

“喔,您就是麦尔扎诺夫,您的文章和报道我们常读。您别费劲想了, 我知道您,您不知道我。现在请跟我走吧,我给您提供一条重要新闻,”上校挤了挤眼睛,很神密他说,“马上就要用远程炮轰击柏林了。”

麦尔扎诺夫眼睛一下子睁到了最大限度:“柏林?轰击柏林?在哪儿?”上校朝吉普车一歪头:“千真万确,请上车吧。”

麦尔扎诺夫抬腿跨进了汽车。汽车三转两拐出了城,沿着一条穿过一大片松林的道路疾驶。古铜色的松树干一根挨着一根,恰似用木桩修造的院墙。20 多分钟后,汽车拐下公路,从树墙的一个缺口钻进去,往前开了 10 几米, 来到一块很大的林中空地上,在空地东边的树荫下,几门大炮高扬长长的炮管,黑洞洞的炮口指向西边的天际。上校跳下汽车,朝麦尔扎诺夫招了下手, 便走到几个炮兵跟前。

“哪位是连长?” “我。”一个矮壮的上尉从大炮后站起来,冲着上校行了个礼: “所有火炮做好轰击柏林的准备。”上校平静他说,似乎这是一件自然

而又普通的事情,与刚才告诉麦尔扎诺夫时的神密语气完全不同。“您的地图呢?”上校向上尉伸出一只手。

上尉从身上背着的一个皮制小图囊中取出地图,铺摊在炮架上。上校弯下身,用手指着地图说:

“看见了吗?这是柏林的西门子区,就往这儿打。”

“明白了!”上尉回答,一转身,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全连各就各位, 准备发炮!”

随着喊声,瞄准手飞快地转动着摇把,弹药手抱起沉重的炮弹,麦尔扎诺夫看见,在黄色的炮弹壳上用白漆写着:“见鬼去!”的字样。装填手把炮弹推进炮膛,挽起了发火绳。两分钟后,林间空地上一片寂静,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屏息等待,等待着不寻常的一刻到来。上尉慢慢举起一只拳头, 像是在宣誓,双目凝视着前方,忽然,用他洪亮、激昂的声音喊道:

“为我们受尽磨难的母亲、妻子和孩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报仇,向柏林,开——炮——!”

上尉的拳头很狠往下一砸,122 毫米加农炮和 152 毫米榴弹炮争先恐后喷吐着烟火,沉闷的响声连成一片。重磅炮弹撕裂了大气,携一股热风,呼啸着向德国首都的方向飞去。周围的松林树梢像被巨掌压了一下,齐刷刷倒向一个方向,然后又反弹回来,哗哗地低吟着,松针雨点般飘落一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炮弹飞去的方向,保持着发射一刹那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上校低头看表,麦尔扎诺夫也赶紧盯着手表:13 时 50 分,红色的秒针在他微微发抖的手腕上一下一下跳动着,15 秒,30 秒,45 秒,50 秒, 55 秒,直到 58 秒钟,从西边终于传来闷雷一般的轰响,如波浪般滚过天空。透过树林,麦尔扎诺夫看到一股股浓烟腾上半空,红光映透了天际。

“终于让柏林尝到红军炮弹的滋味了!同志们,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炮击柏林!”上校走过去与每位炮兵庄重地握手。麦尔扎诺夫眼睛湿润了,一篇报道的题目跃出脑海:“炮击柏林”。

这一天,4 月 20 日,苏军从库纳斯多夫、从贝尔瑙、从韦尔诺伊亥等地, 对柏林实施了炮击。从这天起,柏林处在苏军的重炮射程之内了。生日聚会上,人们不知道为元首的什么干杯 4 月 20 日这一天,对希特勒来说也不平常,

这天是他的 56 岁生日。如果倒退几年,柏林乃至整个德国都要在这天举行盛大的庆典,人们会像欢度民族的和宗教的节日一样,与元首共享生日的快乐。这天,那些达官显贵、政客名流们,会涌向总理府或者希特勒这天呆的任何一个地方,用最华丽最热烈的词句,表达着同一种最虚幻最俗套的意思:愿元首长生不老,祝其生命与时间一样达到永恒。可惜,昔日的愿望往往与实际偏离得很快、也很远,1945 年的 4 月 20 日,是希特勒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也许是往年习惯的驱使,也许是意识到留给第三帝国连同它的创建人的时间所剩无几了,所以这天,德国的几乎所有头面人物,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帝国总理府中荒废已久的客厅,等待着跟希特勒见一面,对其中的不少人而言,这是最后一面了。

午饭过后,希特勒穿上那件曾给许多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灰色大衣,戴好军帽,然后又示意男仆林格把大衣领竖起来,这才慢慢地爬上了地下室另一端螺旋形的楼梯,迈过一道铁门,来到总理府花园。虽然时值正午,但天空却是灰蒙蒙的:不是由于阴天,而是盟军时刻不停的轰炸,使柏林笼罩在浓雾般的硝烟尘埃之中。希特勒微微扬起头,又赶紧低下了,这哪里还有一点原来柏林的样子,他真弄不懂,只短短的几天,原来那个碧空如洗、绿树成荫、空气清新的柏林,怎么变成一个最原始的“炼钢厂”了。他想沿着花园中原来平整干净的小路走到总理府去,可是四下一看,才发现这里也今非昔比了。以前平如地毯的草坪,现在弹坑累累,断碎的树枝,丢弃的木条钉成

的箱子、空罐头盒,比比皆是。在昔日爬满攀挂植物的围墙上间隔不远就挖开一个窟隆,下边是掩体,每个掩体旁都堆放着堆堆待用的长柄火箭筒。希特勒到过前线,也见到过德军各式各样的掩体和战壕,可是离他住的地方如此之近的战壕掩体,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皱着眉头,犹豫着不知往哪里走。

这时,从地下室出口的一侧,传来一阵踏地有力的脚步声,一位身穿纳粹青年团服装的小伙子,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大幅度摆动着一条胳臂,走到希特勒跟前,“咔”地一个立正,举手行纳粹礼,声音响亮地向希特勒报告:

“报告元首,希特勒青年团冲锋队列队完毕,请您检阅!”

希特勒这才看清此人是青年团全国领导人,自己的狂热崇拜者阿克斯曼。同时也想起自己曾答应阿克斯曼要在今天为青年团冲锋队在奥得河前线表现突出的队员受勋。他在阿克斯曼陪同下,走到青年团员面前,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见到元首,个个受宠若惊,惊喜、激动、幸福,把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蛋染得满面春风。希特勒走到一个小队员跟前,正了正他的军帽,又拉了拉他的衣领,慢慢地给他别上一枚铁十字奖章,又端详了片刻,最后用手在小队员的脸颊上轻轻抚摩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地下室走去。临跨进铁门之前,他像一个年迈的老人那样,驼着背,艰难地抬起头,半张着嘴,最后望了一眼天空⋯⋯

来给希特勒祝寿的人们沿着又湿又滑的台阶一个接一个走下地下室。这些人中有帝国国防部长、空军总司令、帝国元帅戈林,秘密警察头子、党卫队领袖希姆莱,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军火部长施佩尔,陆军总参谋长克雷布斯、国防军统帅部参谋长凯特尔元帅,海军总司令兼任德国北部地区总司令邓尼茨海军元帅,国防军指挥参谋部参谋长约德尔,海军上将伏斯以及刚刚接受了元首检阅和受勋的青年团全国领导人阿克斯曼。希特勒在德国党务办公厅主任、秘书鲍曼和宣传部长戈培尔陪同下,与来客们——握手。

戈林先走上前来,这位以注重外表,喜欢在装束上别出心裁著称的帝国元帅,今天没穿他那套银灰色料子的制服,而穿了一件草黄色布制服,与德国士兵的军服很相似。那对炫耀性的 5 公分宽的金边肩章也换成了简单的布肩章,只是上面还别着他的军阶标识——金质帝国元帅鹰徽。他向希特勒弯了弯肥壮的身躯,用与他的身材极不相你的细嗓音说:“我的元首,我祝贺您的生日。我唯一感到荣幸的是,我仍然像过去一样伴您左右。”希特勒看了看戈林,没说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微微的颤抖中让人难以察觉地点点头。戈培尔在一旁倒是皱起了眉头,戈林这身装束让他看了很不舒服, 心里不由地冒出个问号:“这个时候改换服装,他想干什么?”站在戈培尔身边的鲍曼与戈林素来不和,这时他伏在戈培尔耳畔,用揶揄的口吻小声咕噜道:“打扮得多像个美国将军,看来,他把日后穿得衣服都准备好了。” 希姆莱、里宾特洛甫、凯特尔等人都没有引起希特勒表情的变化,他敷衍地与他们握手,对那些赞美之辞反应冷淡。轮到邓尼茨海军元帅时,希特勒第一次开口了:“元帅,未来德国的命运恐怕要靠你们了。”希特勒声音很小, 吐字有的地方含混不清,是“靠你们”还是“靠你”,邓尼茨没有听清楚。最后一个走上前来的是阿克斯曼。他右手戴着黑手套,一看便知道是假肢, 所以他伸出左手与希特勒握手。希特勒握着他的手晃了两下:“你的那些孩子们打得不错,如果不是战争,他们本不该这么早就拿起枪的。但是他们一旦拿起了枪,他们就该让那些从前线逃跑的士兵感到脸红!”

受到元首夸奖和鼓励的阿克斯曼,直挺着身子,坚定地回答: “明白,我的元首!”接见之后,马上举行了每天必不可少的战况汇报

会,克雷布斯和约德尔分别报告了东线和西线在过去 24 小时内战事的变化。尽管他俩人竭力选择一些模棱两可的措辞,但仍无法掩饰各条战线全面溃败的状况。柏林东面奥得河防线的三道防御地带已被朱可夫的部队冲垮,强大的苏军突击集团,不仅从东面步步逼近柏林,而且还兵分两路,开始从东北和东南方迂回包抄柏林。在柏林东南的尼斯河防线,科涅夫的部队进展神速, 越过施普雷河后,正迅速从南面接近柏林。防守奥得一尼斯河防线的德“维斯瓦”集团军群与南方的“中央”集团军群的联系被切断,构成“维斯瓦” 集团军群两根支柱之一的德第 9 集团军,已被苏军冲击得七零八落,不仅根

本无法挽救危局,而且本身也有可能被分割消灭。另一根支柱是坦克第 3 集团军,它被部署在柏林东北,奥得河下游。4 月 16 日以来,这一地域相对比较平静,罗科索夫斯基的白俄罗斯第 2 方面军一直按兵未动。可是就在今天早晨,罗科索夫斯基的部队终于在宽大的正面上强渡了西奥得河,这就意味着继东面和东南面两把刺向柏林的尖刀外,又一把尖刀也从东北面刺来了。在西线,英美军队已进抵易北河畔的劳恩堡和莱比锡,纽伦堡也岌岌可危⋯⋯ 尽管约德尔和克雷布斯都避免做出任何结论,但到会的每一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末日来临了。

希特勒心里当然也清楚约、克两人所讲的意味着什么,但他嘴上绝不服输:

“形势是对我们不利,但还没有完全绝望。西方人很快会明白他们和我们的共同敌人正是俄国人。另外,在这里,”他用手指在地图上柏林西南、易北河以东的地区画了一个小圈,“温克将军正组建起一个新的集团军,它将给冲到柏林门口的俄国人以致命的一击!”希特勒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挥着一只拳头,提高了嗓音:“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东线的官兵能否坚守住战线。至关重要的是马上把那些碌碌无能,不称职的指挥官撤换掉!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国家对他们的期望相差太远,正是这些人葬送了我们的前途!他们中有些人的表现还不如十五六岁的孩子⋯⋯”希特勒呼呼喘着气,右手紧紧抓庄抖动不止的左臂,凶狠的目光扫视着垂手肃立的众人。

死一般沉默延续了大约 2 分钟,戈林扭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讨好似他说:

“是的,元首说得对,我们仍然有希望。现在穿过巴伐利亚森林的南北公路尚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利用这条公路转移到阿尔卑斯山去,在那里, 我们与元首一起⋯⋯”

“我不离开柏林!”希特勒突然打断戈林的话叫了一声,“如果我离开了柏林,谁能代替我指挥部队为保卫柏林进行的决战呢?不,我不走!要么, 让我取得保卫首都的胜利,要么,与我的士兵一起埋在柏林!”希特勒声嘶力竭,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椅子上。戈林脸色苍白,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希特勒,油光光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良久,希特勒挥了挥手,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这时,希特勒的副官布格道夫急匆匆推门进来,看到屋里的这种场面, 欲言又止。希特勒看了他一眼,平静他说:

“布格道夫,有什么消息就请讲吧。”

布格道夫犹豫了一下,凑近希特勒一步,为了照顾元首有些下降的听力,

不得不大声说:

“刚才接到城东区的报告,苏军已向西门子区发射远程炮弹进行轰击。” 说完,看了看众人一眼。

希特勒两颊上的肌肉滚动了两下,问: “他们离柏林还有多远?”

“先头部队距柏林 30 公里左右。”布格道夫垂下双眼。戈林又是第一个走向希特勒,一边伸手一边说:

“我的元首,我想帝国空军部现在肯定等着我回去拿主意呢。另外,南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必须跟您告辞了。”说着向希特勒欠了欠身,快步走了出去。

希姆莱也紧跟着走上前来: “我的元首,现在我最好去和党卫队员们在一起,为您,为柏林而战!

请放心,我会随时与您保持联系。”

希姆莱的身影刚刚消失,里宾特洛甫也坐不住了: “我的元首,也许我们应该开辟一条通向西方的外交途径,以推动西方

加速转变立场。”他见希特勒没有反对,松了一口气,一边拿起公文包,一边似乎不经意他说:“如果您允许,不出几天就会有眉目的。”说着也匆匆而去。

随后,众人很快都相继离去,刚才还挤得满满的地图室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希特勒独自坐在椅子上,慢慢闭上双眼,不知怎么的,耳边似乎响起瓦格纳《众神的末日》中布吕恩希尔德最后一段咏叹调和终曲那阴郁而悲怆的旋律。

就在这天晚上,大批载重汽车和飞机载着政府官员连夜迁往德国南部阿尔卑斯山的上萨尔茨堡。这个大撤退的命令是希特勒批准的,对于好多人来说,元首的这道命令给了他们一个最珍贵的解脱机会。

戈林也在这天飞走了,甚至在走之前都没有跟他共事 20 多年的老战友希特勒告别⋯⋯

希姆莱也连夜离开了柏林,并在第二天早晨 6 点,急急忙忙赶到霍恩吕辛,与再过半小时就要离开德国的瑞士红十字协会主席贝尔纳多特伯爵见上一面,曲折隐涩地表示了愿意让伯爵从中牵线搭桥,以便与英美远征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建立联系。当然,希特勒对此并不知道⋯⋯

里宾特洛甫把早已收拾好的 5 只大皮箱装上汽车,并带着几箱食品和啤酒向西奔往石勒苏益格州,表面上是去寻求用外交途径解除当前危机的可能。可是别人都不知道,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已经准备好了几本填写着假名的护照⋯⋯

柏林,夕阳西下,曲终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