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人类地理学

在地理学中,对于人类的考察曾摇摆于两个极端之间。在古代,与针对地球表面形态、偏重数理制图的观点并行的,我们看到还有一种偏重民族学的观点。到了近代,地理学大部分也是致力于民族学和国家学方面。卡尔·李特尔所进行的地理学改革,虽然打破了地理学和民族学、国家学的外表上的结合,但是他的地理学也完全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观点,着重在人,把地球看作人类生息教养的所在。与在地理学中对人类的考察占片面优势地位的这种观点相对立,若干方法论者走向另一极端,想把人类完全排除在地理学之外。对于自然界和人类的考察后来才逐渐趋于平衡,从而人类地理学在地理学中成为与自然地理各学科处于平等地位的分支学科,但是从意义和范围说,它则超过它们①。

许多地理学者不象对待自然现象那样把人类现象也列为地理考察的对象,而只想考察自然对人类的影响,这可以说是目的论观点的残余,并且源出于对人类的特殊的世界观评价;与此相联系的是:他们把对人类现象的考察,例如对交通和定居的考察,直接和对自然情况的考察结合起来,人类的现象主要依从于自然的情况。但是考察工作因此就被弄得支离破碎了。科学上也不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因为象我们在本书后面讨论地理的概念构成和思想构成的章节中将更详尽地看到的那样,人类的现象绝不会决定于个别一种自然条件,而只能从历史发展中各种极端复杂的条件的综合作用得到解释。上述的考察方式不能提供确切的知识,只是起启发的作用。它没有自己特有的、必须自己努力加以确定和描述的大量事实,但是一种科学没有自己的大量事实,就将永远具有寄生的特征。因此,地理学必须把同样的区域观点象运用到自然界一样运用到人类方面。

在关于地理学的性质和任务的一般性考察时(参考第二编第三章第一节),我们已经看到,即使从区域观点出发,也有可能出现各种不同的理解, 并且正是在人类地理学中,各种不同的理解导致对材料的不同的划分。但是, 我们已经看到,不论拉采尔的狭义的空间观点,还是施吕特尔和白吕纳限于

① 早先人们时常使用“historischeGeographie”(历史地理学)这个名称;但是,人们现在合理地把这个名称局限于一个较狭窄的意义,并理解为地理情况随时间的发展。“Kulturgeographie”(文化地理学)这个名称也过于狭隘,因为它把种族和民族的地理学排除出去,并且几乎不能把它应用于政治地理学。拉采尔创造了“Anthrogeographie”(人类地理学)这个名称,这个名称早先偶然出现过。它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变成“anthropogeographisch”(人类地理学的)这个形容词,但是这个名称本身并不好。法国人用: “Geographiehumaine”(人类地理学);可是与此相应的德语“menschlicheGeographie”(人类的地理学)这个名称则不符合德语的用法。“GeographiedesMenschen”(人类地理学)这个词是好的,只是有个缺点,就是不能变为形容词。“Menschheitsgeographie”(人类地理学)似乎是可能成立的,但不好。

景观图象的观点,都不能建立一个完整的学术体系,而这是每门科学必须达到的目标,再说由于施吕特尔和白吕纳都已经相当地放弃了他们的片面立场,就不需要再谈这个问题了。地理学不只是把人类理解为景观的图象中的一件景物,而是其本质的一部分。图景只是外表的一面,对它是不能单独地理解的;若是人们撇开作为东方宗教的伊斯兰教不提,怎会懂得标志东方城市景色特点的清真寺和寺院尖塔呢?

这样形成的人类地理学同系统科学以及关于人类的历史科学的关系,类似于自然地理学同各个描述的自然科学以及地质学的关系。人类和它的文化本身显然不是地理学的对象,而正如它的历史一样是以地理为前提。各种人类现象的地理分布也已属于系统科学的范围,正如人类的历史发展对系统科学是不可缺少的一样。但是这种考察,有些不同于就其性质和事物的填充而对地球空间所作的考察。地理考察,包括关于人类的地理考察,均基于地点和地点的差别性以及和别的现象的相互作用这两种观点。这种考察针对着各个大陆、地区、地方和地点,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人在它们那里生活? 他们的活动怎样?他们的生活是怎样安排的?他们是怎样改造这个地区的? 它用比较的方法考察地球上的人类和人类的活动。

我们必须从这个基点出发审查人类地理学的各个部分,以及它们和有关人类的相应科学间的关系。

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地理学曾经长时间和民族学以及人类学结合在一起,主要是因为两方面的知识都是根据对外国的直接观察,都是出于同一来源——旅行记,还因为它们都没有涉及更深刻的科学的认识。只是在这种认识开始以后,它才必然地遇到了一方面是地区的,另一方面是种族和民族的性质差别,种族学或人类学和民族学或民俗学就必然地变成了特殊的科学部门。在这方面有个特点,就是这种结合在通俗书刊中比在科学中保持的时间长得多,而且还在保持着。不论是人种的体质,或民族(自然民族和文明民族)的精神生活和生活情况,都不能理解为地区的特性或作用,而要求由特殊科学部门进行专门的考察,可是这些科学部门不应该象最近时期遗憾地往往发生的那样,离开地理学的基地。虽然个别的特别是那些曾经在自然民族中生活过的地理学者,还保持着和民族学难舍难分的关系,科学部门却是划分开了。当然也不能理解为地理学似乎完全不再去注意人种和民族了。种族和民族正如植物和动物一样属于某一个地区,地理学也必须考虑他们。种族和民族是不能从他们住地的自然情况推导出来的,他们是独立的生物;但是, 正好是这个种族或民族住在某一个地区这件事,其地理原因部分是位置、部分是自然情况,种族和民族的某些特性只能理解为对现在的居住地区的适应。正如有一门植物和动物地理学一样,也有一门种族和民族的地理学。

对国家的处理情况也相类似。以前,国家学正如民族学一样和地理学结合在一起,地理学有时几乎完全溶化在国家学里。这种结合也分解了,虽然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民族学主要出于本身的需要而脱离地理学,因为它的工作领域越来越扩大,并越来越和地理学的工作领域不同,同时地理学也解脱了国家学这个负担,但国家学并没有立即取得独立的存在。由此可以理解, 为什么相当长时间内政治地理学大大逊色了,不得不由拉采尔重新恢复起来;如果克耶伦认为地理学现在又想完全掌握国家学,那是他的一种误解。相反,我们地理学家长期以来就赞成克耶伦所设想的国家学,即与纯理论的、基本上是法律学的学说相对立的国家学。我们惋惜并感到这是科学体系中的

一个漏洞,即至多只是在不多的迹象上存在这样一种国家学,它就国家的性质、特点、趋向、权力对实际存在的国家进行逐个的研究,并对它们作比较的考察以及研究它们的相互关系。这样的一门国家学必然具有深深的地理烙印,既建立在地理的、也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之上;它必须有一门倾向地理学的分支学科,相当于地理植物学和地理动物学,人们最好和克耶伦一致使用地理政治学作为这个学科的名称①。它和政治地理学的关系,同地理植物学或地理动物学和植物地理学或动物地理学的关系相同。在地理学者看来,国家是地区的组成部分或特性。国家宪法和国家行政管理,国家法律、国家财政、国防等等各个事实(它们过去都汇集在地理学和统计学手册中),均处于地理学范畴之外,和地理学无关,因为它们完全不取决于地区的自然界,或者只有疏远的关系,对于地区的自然界也不发生深刻的影响。但是对于国家所处的空间情况和它的一般特性,地理学也不能置之不理;因为这些要受地区自然界制约,并反过来对地区的自然界发生影响,不过要是把这种作用估计得高于自然情况,也是一种明显的夸张。如果人们越过德国的边境,向奥匈或者甚至向俄罗斯走去,就会感觉到这种情况;但是,这种差别只表现为地区自然情况的细微不同,例如厄尔士山的我国边界这边和那边,其特点基本上是一样的。人们可以具体地怀疑,政治地理学的考察究竟应该深入到国家性质中多大程度。对于单项的研究,科学的严格划分一般是无关紧要的,正是因为还缺乏一种真正的国家学,地理学就象历史学一样,有时也许已经越过与方法论相应的界线人类地理学最直接的对象,包括对于把地理学限于景观图象的人来说,也是定居和与此相结合的大地改造。在人类地理学方面, 大地所起的作用就是人类的住地(按住地这个词最狭义的意思),在这里, 人类对于自然界的反作用也是最直接的,这种反作用和人类对自然界的依附关系一样是地理学的对象。在这里,地理学强烈地触及实际问题——人们只要想想关于内地的开拓、砍伐森林、排水和灌溉等等一切问题;别的科学部门却只是在个别地方谈到这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地理学却是在较晚的时期才实际上完成关于移民地理学的科学工作,而这门科学到现在还颇为落后,这是令人吃惊的。当然,这里涉及很困难的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需要具备高度的自然地理学知识,特别是植物地理学的知识。

和定居密切结合的是人口,这是指人的数量说的。在地理学和统计混杂在一起时,这是它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到现在,人口在一切地理学的论述中仍起着重大作用,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事实上对一切别的地理情况发生很大的影响。但是,人口地理学的任务跟往往和国民经济学结合的人口统计学的任务却是不同的。关于人口情况,按年龄、性别等等的人口构成以及人口运动的更为专门的研究,是人口统计学的任务。地理学局限于那些直接和地区自然情况有关的事实,这既适用于人口密度,也适用于人口的运动; 但是它也在没有人口普查的地区中试图去理解人口,这时就超出了统计学的范围。

在所有古代的地理记载中,各种聚居点的描述都占特别大的篇幅。地理的记载有时采用风土记的方式,这种风土记往往和艺术史上的风土记很接近。科学的地理学合理地放弃了这种城市学。但是科学的地理学在一个长时期里几乎完全局限于研究地点的位置,这种作法是片面的。人们把小村镇的

① 我觉得豪斯浩佛和他的朋友们,使用这个词是摇摆不定的。人们应该防止过分地位用这种流行用语。

周围也列入地理考察的范围是有道理的。如果把小村镇的经济特点和小村镇的生理情况置于考察之外,则这种考察仍然是片面的;因为只有基于这种考察,小村镇的整个特征和它们的地理关系才会变得可以理解。人们必须防止倒退到古代的城市描述。

交通地理学是与定居、人口及聚居点联系着的;因为后者是表现静态中的人,而交通地理学则表现运动中的人。长期以来,它也是地理学中一个公认的甚至是热衷的部门。但是如果人们把它主要列到经济地理学中去,并且直接和商业地理学结合起来,则是颠倒了。交通为商业服务,但是不以商业为限;它也为生活的其他目的服务,且是国家组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交通地理学与军事地理学的关系,如同它和经济地理学的关系那样密切。

对交通进行考察时地理学接触到了历史学和国民经济学。前面已经指出:因为交通是克服空间,而把交通的历史发展完全包括到地理学中、并把交通地理学作为一种一般性的研究距离的科学,是一种错误的思想。历史的发展是历史学的事情;地理学从事研究时不要局限于作为地表组成部分的道路,至少不要局限于通行性,即开辟道路的可能性方面,必须也注意到运输工具,而它们在不同的地区完全不同,对地理学是具有特点的和重要的。对交通的国民经济学方面的论述会给地理学提供许多观点,反过来又为地理学所丰富;但是,两门科学可以说是互不妨碍的,因为交通的组织主要是国民经济学所关心的问题,不在地理学范围之内。

迄今军事地理学主要出于实用的目的而受到关注,并且多半从事颇为枯燥的描述,以确定部队的运动和驻扎的可能性。但是也可以广泛地进行理论的研讨,因为军事行动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受地区自然情况的制约,并又反过来对地区自然情况发生影响;人们只需想想要塞和战略铁道的修建就会了解这一点。象人们区别战略和战术一样,也可以把军事地理学划分为两个部门:对地区自然情况进行较一般的军事考察和较专门的偏于地形的、对各种可以作为战场的地点的考察。两个部门都需要深刻的科学的观点。军事的实践经验也只有从这种观点出发才能取得;迄今为止的军事地形学已表明是不成熟的。

最近经济地理学受到相当大的重视,它是由旧的商业地理学成长起来的。它已经不只涉及对商业,而且涉及对经济生产,对最广义的农业以及矿业和有时很不当地被轻视的工业,还有消费等方面的地理的看法。关于经济地理学的隶属关系和它在科学体系中的地位,最近产生了某种争论。近代国民经济学已不同于老一代(罗雪尔、克尼斯,还有施穆勒)而不合理地忽视一切经济情况的地理条件,正是不顾这一点,这门科学的个别代表人物仍想把经济地理学全部抢过去,把地理学排挤出经济地理学之外①。他们没有认识到两种科学所根据的基点的区别,以及由此产生的两重性考察的可能性甚至是必要性。我们并不想否定国民经济学家考察经济现象的地理条件的权利, 甚至愉快地欢迎他们比迄今为止更多地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而允许别人剥夺我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去接触经济事物的权利①。我们

① 哈姆斯在他关于世界经济的著作中,对经济地理学的评价是相当肤浅的。豪斯莱特尔的《作为研究对象的经济和国家》(WirtschaftundstaatalsForschungsge-genstand),1924 年《世界经济汇编》(Weltwirtsch.Archiv)第 20 卷第三期,所作的比较深入的考察,也是十分片面的。

① 把这两种科学的关系摆得合适的,是施密特的《经济研究和地理学》(Wi-rtschaftsforschungundGeographie,

必须与区分植物地理学和地理植物学、动物地理学和地理动物学相类似地区分真正的经济地理学和地理经济学,地理的产品和商品学是和地理经济学相联系的。对于地理经济学,经济现象和产品是兴趣的中心,它所探索的是它们的地理分布;经济地理学研究的是地区和地点的经济生活。以前的一个错误是经济地理学往往要把整个产品学的内容吸收进来,在商业学校和高等商业学校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个别地理学研究者偶尔会写一本关于产品学的著作——人们会回想起卡尔·李特尔以及后来菲舍尔的出色的这类著作;但是,他们这样作就离开自己科学的土地而到一个相邻的领域中去了。地理考察的目标永远是地区。但是,有些研究者要把经济地理学限于研究经济现象的地理条件,那是错误地运用地理原则,只能解释为对过去的夸大的一种反作用。这样做,他们就在经济地理学的脚下把它的基础抽掉了。上述的影响永远不会成为科学考察对象的全部(参阅第二编第三章第二节)。经济地理学的对象是地区、地点和整个地球的经济特征,不只是生产,而是把整个经济生活当作地区性质的一种现象。自然它不允许也不能够深入到经济组织的细节中去,细节很少涉及地区的性质;它要把这方面留给国民经济学去研究, 国民经济学对自己这门科学的地区性方面应该比现在扩大。经济地理学就其性质说是地理学的分支学科。人们曾想把它搞成一门特殊的科学。如果人们只是认为在商业学校和高等商业学校的教学中应该把地理学的一部分分割出来,这原则上是无可非议的;只是必须避免过分地削减自然地理学;因为对于自然条件没有细致的理解是不可能懂得经济现象的。但是从整体上割下一块,还算不上独立的科学。如果人们把经济地理学完全集中到实际应用方面, 那就挖掉了它的科学根基。从科学体系的立场出发,说经济地理学属于地理学,同说地貌学或者气候学、或者植物地理学和动物地理学等等属于地理学是一样的。

消费也属于经济地理学的范围,但是,它还有另外一面。它是人类生活方式或者物质文化直至某种程度也是精神文化的一种表现。卫生和身体调养、食品、服装、住宅,甚至娱乐、教育、精神的文化产物,都是地理学的对象,因为它们受自然条件的制约,表现为对自然条件的适应,反过来也影响定居、交通、经济生活,从而间接影响地区性质本身。人们也可以把这些称为狭义的文化地理学。自从地理学和民族学分开以来,地理学就逊色了, 有些人类学者想在民族学方面完全排除地理学。这是很可惋惜的狭隘性和无知的一种证据:所有这些事物固然都有它们民族学的方面,但是这并不是它们本质的全部;如果说这些现象中有许多东西我们还没有搞清楚,其原因就正是在于地理学的考察还进行得太少。

这样,我们对人类进行地理考察的圈子就完成了。这种考察扩展到人类生活的大部分现象,但总是只限于它们和地区性质有密切联系并可以理解为地区性质的现象的情况。种族和民族、宗教、国家、聚居和城市、交通、经济生活、物质的和精神的文化等等的地理学,都是人类地理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