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王霸”之辨

陈亮一生遭遇坎坷。自幼家境窘困,二十多岁时祖父母、母亲相继离世, 父亲又遭不白之冤。乾道九年(1173),父亲也辞世,陈亮靠举贷才把父亲安葬。

陈亮从上《中兴五论》、上孝宗一、二、三《书》及《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是五次上书,震动朝廷。在因循苟且的政坛上,一个不合时趋而锋芒毕露的年轻人,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一展平生之志,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两次参加礼部试,后一次是在绍熙四年(1193)中了状元,时已 51 岁。他没有来得及在政治舞台上发挥作用,次年便病卒。

在个人经历上,陈亮没有什么显赫的仕宦履历,但他一生却三度入狱(关于陈亮一生入狱事,记载相当混乱,综合各种材料,应当有三次)。第一次

① 《陈亮集》卷 5《酌古论序》。

① 参《宋史》本传及《上孝宗皇帝第二书》。

入狱当在淳熙五年(1178),他在近 20 天时间内,连上孝宗皇帝三书后,回归故里的途中,酒后放言,言语中有犯上言词,为席间之人告发。刑部尚书何澹曾是礼部试的考试官,有意压陈亮。陈亮对他言词不恭,所以何澹利用这件事,诬告陈亮图谋不轨,事下大理,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孝宗知道这事, 为他开解,说“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陈亮得免一死(《宋史》本传将陈亮父入狱事,系于陈亮第一次入狱后,误。陈亮父于乾道四年已出狱)。

第二次是在淳熙十一年(1184),时陈亮已 42 岁。在一次乡里间礼仪的宴会上,“末胡椒,特置同甫羹胾中,盖村俚敬待异礼也。同坐者归而暴死”。于是怀疑食物异味是有毒,陈亮被捕入大理,后得友人辛弃疾等的援助,五月才得以出狱。

第三次在绍熙元年(1190)。家僮吕兴、何念四殴打吕天济,几致死。吕天济诬告说这是陈亮指使的凶杀。台官谏司谕监司酷吏讯问,无所得,仍入大理,欲置陈亮于死地。①幸有少卿郑汝谐,了解案由,很是惊异,在孝宗面前力言,说:陈亮是“天下奇才也。国家若无罪杀士,上干天和,下伤国脉矣。”在皇帝过问下,陈亮才得以脱狱。这已是绍熙三年(1192)。

绍熙四年(1193),第二次应礼部试,礼部奏名第三,孝宗擢为第一。他的策论为孝宗、光宗赏识,签授建康府判官厅公事。陈亮未到任便去世; 时为绍熙五年(1194),终年 52 岁。

陈亮提倡功利之学,力主抗金,在当时的理学界中,独树一帜,“当乾道、淳熙间,朱(熹)、张(栻)、吕(祖谦)、陆(九渊),四君子皆谈性命而辟功利。学者各守其师说,截然不可犯。陈同甫崛起其旁,独以为不然。”①淳熙九年(1182),陈亮至衢州、婺州访朱熹,相处旬日。朱熹也至永康访陈亮,两人私交甚密,相互服膺。陈亮称朱熹是“人中之龙”,说: “世途日狭,所赖以强人意者,唯秘书一人而已。”②是年夏,陈亮再致书朱熹,并且把自己的文字寄去就教。朱熹在答书中称“新论奇伟不常,真所创见。”③但两人在对天理功利等问题的看法上,黑白判别。陈朱争论是不可避免的。

淳熙十一年(1187)的四月,即甲辰年四月,陈亮第二次入狱,尚未脱狱之时,朱熹写信给陈亮,希望陈亮“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则岂独免于人道之祸, 而其所以培壅本根,澄源正本,为异时发挥事业之地者,益光大而高明矣。”

这年五月二十五日,陈亮出狱,在陈一之处才得到朱熹的文字,写了一封回信,这就是《又甲辰答书》。在信中,陈亮申述自己是蒙不白之冤,“当路之意,主于治道学耳,亮滥膺无须之祸。”他在信中慷慨陈辞,坦陈自己的心迹,说:“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秒忽,较礼于分寸,以积累为功,以涵养为正,睟面盎背,则亮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如世俗所谓粗块大脔,饱有余而文不足者,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谈到王霸义利问题,陈亮说:

① 参《陈亮集》卷 27《与章德茂侍郎又书》。

① 《宋元学案》卷 56《龙川学案》(《龙川门人:签判喻芦隐先生偘》。

② 《陈亮集》卷 28《壬寅答朱元晦秘书》。

③ 《朱文公文集》卷 36《答陈同甫书》。

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辩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藩,而道何以常存乎?

故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

关于醇儒问题,陈亮认为:

夫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仁智勇之达德具于一身而无遗也。孟子终日言仁义,而与公孙丑论一段勇如此之详,又自发为浩然之气,盖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哉!⋯⋯ 故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而儒者亦一门户中之大者耳。秘书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岂揣其分量则止于此乎。

朱熹复信再论王霸义利,认为三代以后,即或是汉高祖、唐太宗这些英主,

也都是“无一念不出于私也”,所以,汉唐以后的历史不同于三代,“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禹、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助得他耶。”

对于朱熹这些观点,陈亮在淳熙十二年(乙巳年)的往复的回信中,不断地对朱熹作出了批驳。陈亮说,不能把历史断成两截,分成三代与秦汉以后的两个不相联系的阶段: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如果这样认识历史,那么,“天地而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人心而可牵补度日,则半死半活之虫也,道于何处而常存不息哉?”(《又乙巳春书之一》)又说: “心有时而泯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泯,可乎?法有时而废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废,可乎?”(《又乙巳春书之二》)他又说:“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所谓三代天理流行,人人都没有利欲之心,也不是事实,“亮以为才有人心,便有许多不净洁”(《乙巳秋书》)。

第三年,即丙午年,陈亮致信朱熹,说:“秘书之学,至公而时行之学也;秘书之为人,扫尽情伪而一至于公者也。世儒之论,皆有官不容针私通车马之意,皆亮之所不晓;故独归心于门下者,直以此耳。有公则无私,私则不复有公。王霸可以杂用,则天理人欲可以并行矣。亮所以为缕缕者,不欲更添一条路,所以开拓大中,张皇幽眇,而助秘书之正学也,岂好为异说而求出于秘书之外乎。不深察其心,则今可止矣”(《丙午复朱元晦秘书书》)。

①朱熹在答书中,说:“方念久不闻动静,使至,忽辱手书,获闻近况,深以

为喜。”称自己:“只今日用功养病之余,却且收拾身心,从事于古人所谓小学者,以补前日粗疏脱略之咎,盖亦心庶几焉而力或有所未能也。”一场王霸义利之争到此基本告一段落,朱、陈两人都保留自己的见解,但又相互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