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博古通今之学

欧阳修作《尹师鲁墓志铭》,曾称尹师鲁“博学强记,通知古今”。这八个字对尹师鲁不免溢美,但在欧阳修自己,足以当之。他不但是个文学家, 而且是个学者。于经学有所发明,于史学有独立的著作,于金石之学且有开辟之功。

欧阳修的经学,曾受唐人影响,敢于提出自己的创见。唐人的经学,在魏晋六朝之后,思想是比较开阔的,不全拘于汉儒的师说,如啖助、赵匡、陆淳之于《春秋》,就打破了三传的门户之见。但一般说来,唐代的诗人作家,不治经学。宋代不同了,欧阳修对于《春秋》、《诗》、《易》,都有研究。苏辙曾经说他“长于《易》、《诗》、《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所未见。”①这对于宋朝一代的学风是有影响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毛诗本义》也曾指出:“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提要》对宋儒

① 苏辙:《栾城后集·欧阳文忠公神道碑》。

的“新义”是有所不满的,对欧阳修的“敢议毛郑”也不是完全肯定的。但从这些话里却可看出,欧阳修治经,对于尔后的“宋学”,起了“发难”的作用,在学术史上影响不小。《提要》又说欧阳修对于毛郑二家之义也不是随意翻新,而是“尽其说而理有不通,然后以论正之。”“本出于和气平心, 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这些话比较符合欧阳修所著《毛诗本义》的实际。

欧阳修在经学上的主要成就还不在于《诗》,而在于《易》。他曾认为

《易》之《系辞》不是“圣人之作”。他说《系辞》里的“先言何谓而后言子曰者,乃讲师自为答问之言尔,取卦体以为答也。亦如《公羊》《榖梁》传《春秋》,先言何曷,而后道其师之所传以为传也。”②欧阳修还认为,不仅《系辞》不是“圣人之作”,另一些篇章也非“圣人之作”。他在《易童子问》里说:“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

《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 在《易或问》里也说:“或问《系辞》果非圣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论, 何也?曰:何止于《系辞》?舜之涂廪浚井,不载于六经,不道于孔子之徒, 盖里巷人之语也。”在欧阳修看来,古书之托为“圣人之作”者,往往是后人所作。这是符合古代书籍的实际情况的。但是,欧阳修的这一见解,曾经长时不为人们所接受,他曾深有感慨地说:“余谓《系辞》非圣人之作,初若可骇,余为此说迄今二十五年矣,稍稍以余言为然也。”由此可见,欧阳修的这一见解,在当时是很大胆的。

欧阳修又不止怀疑过《易》之《系辞》等等,他对于别的经书,也常常信经而不信传。他在《春秋论》里就说:“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书, 予不知也。”又在《春秋或问》里说:“经不待传而通者十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五六。”他的这些看法,当时赞成者不多,但他十分自信。他说:“余尝哀夫学者知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也,屡为说以黜。而学者溺其久习之传,反骇然非余以一人之见决千岁不可考之是非,欲夺众人之所信, 徒自守而莫之从也。余以谓自孔子殁至今,二千岁之间,有一欧阳修者为是说矣;又二千岁,焉知无一人焉与修同其说也?”①由此看来,欧阳修在经学上的这些看法,在当时确是独到之见。

欧阳修在经学方面虽有很多大胆的创见,但他治学的态度和方法却是谨慎的。例如他对毛郑之诗虽有疑难,却并不随意改动二家之说。他说:“予疑毛郑之失既多,然不敢轻为改易者,意其为说不止于笺传,而恨己不得尽见二家之书,未能遍通其旨。夫不尽见其书,而欲折其是非,犹不尽人之辞, 而欲断其讼之曲直,其能果于自决乎?其能使之必服乎?”①虽有怀疑,却不轻为改易,这种治学态度是很严肃的。其所以如此,又同他的治学目的很有关系。据说他治经学,是“务究大本”,而“不过求圣人之意以立异论。”② 所谓“大本”,就是“圣人”立言的本意。欧阳修是个又迂又直的儒者,他虽不满“后儒”,却很迷信“先圣”。因此,他的治学目的,就是要弄清“先圣”的思想实质,并不想自己标新立异。他还有个看法是:“圣人之言,去

② 《欧阳文忠公集》卷 65《传易图序》。

① 《欧阳文忠公集》卷 43《廖氏文集序》。

① 《欧阳文忠公集·诗谱补亡后序》。

人情不远。”他所不满后儒的,是因为他们“未得其真”。他也不是毫不尊重后儒的意见,他曾说过:“然亦当积千万人之见,庶几得者多而近是。”③ 他只是反对那种离开经的本义而擅自为说的人。他说:“凡今治经者,莫不患圣人之意不明,而为诸儒以自出之说汩之也。今于经外,又自为说,则是患沙浑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尽去,则水清而明矣。”④因此,他主张对于“杂乱之书”,要能“指摘其谬”,做到“功施后世”,“非止效俗儒著述,求一时之名。”这也是治学的一个可贵的态度。

欧阳修的史学造诣,尤为世人所称。在“二十四史”当中,欧阳修所参与编修的,竟达两部,其中《新五代史》,且属个人专著。这在古今史家当中,成就是很突出的。欧阳修平生是有志于史的,他说过:“予于五代书, 窃有善善恶恶之志。”①他与尹师鲁商量写作《五代史志》时又说过:“吾等弃于时,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后世之名。”②欧阳修是相信《春秋》的褒贬义例的,因此,他所谓“善善恶恶之志”,也就是要学《春秋》的褒贬。他认为五代之乱,有如春秋。他说:“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 五易国而八姓,”有足叹者。所以他于《新五代史》每篇发议,几乎都以“呜呼”冠于篇首,寄以无穷的感叹。欧阳修作史,目的也在于总结历史经验, 以为当代的借鉴。北宋前期的文人学者,凡是关心世事的,大抵留心前朝史事,历观成败得失,联系现实,引为教训。欧阳修著《新五代史》的最终目的,也在于此。

欧阳修作史于宋代,而要依仿《春秋》的义例,自然难免迂腐之讥。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于《春秋》的义例,也自有取舍。例如他于五代之梁, 多所贬抑,却不以为“伪”。他在《梁本纪》中发议论说:“呜呼,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而议者或讥予失《春秋》之旨。⋯⋯予应之曰:⋯⋯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这就是说,事实是什么,便写什么。为君为篡,各传其实。这样的义例是可取的。

在写法上,《新五代史》也有异于《春秋》的地方。欧阳修自有义例, 例如《司天考》不书灾异,他发端即声明道:“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备, 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予何敢异于圣人哉!其文虽异,其意一也。”他认为《春秋》虽书“日食星变之类”,但“孔子未尝道其所以然者”。因此, 他只讲“人事”,不讲“天意”。他对于秦汉以来史书之记灾异、讲天人感应,是不赞成的。他说:“呜呼,圣人既殁而异端起,自秦汉以来,学者惑于灾异矣。天文五行之说,不胜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异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可以说,《新五代史》不书灾异,不讲天人,这在中国历代史籍中是个创举。义例虽依《春秋》,却又“不得不异乎《春秋》。”依

《春秋》未免迂腐,而异乎《春秋》,则是科学的态度。

《新五代史》总结前代经验、引为鉴戒的事例很多,其中《唐六臣传》之论朋党,是最有代表性的。他说:

③ 《欧阳文忠公集》卷 69《答宋咸书》。

④ 《欧阳文忠公集》卷 68《答徐无党第一书》。

① 《欧阳文忠公集》卷 39《王彦章画像记》。

呜呼,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当汉之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 皆小人也,然后汉从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余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也,然后唐从而亡。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夺国而予人者,必进朋党之说。夫为君子者,故尝寡过,小人欲加之罪,则有可诬者,有不可诬者,不能遍及也。至欲举天下之善、求其类而尽去之,惟指以为朋党耳。⋯⋯可不鉴哉!可不戒哉!

这一段话也等于一篇《朋党论》,比《朋党论》的论据更加具体、更加

充分。这显然是有为而发的史论。其目的不止于垂鉴戒、示后世,更直接的目的是借古讽今,依据史实,痛贬时弊。欧阳修给尹师鲁的信中所谓“粗伸其心”者,于此可见。

另一个典型例子是《四夷附录》所论兵事。欧阳修说:

自古夷狄服叛,虽不系中国之盛衰,而中国之制夷狄,</PGN1490.TXT/PGN>则必因其强弱。予读周《日历》,见世宗取瀛、莫、定三关,兵不血刃,而史官讥其以王者之师、驰千里而袭人,轻万乘之重于萑苇之间,以侥倖一胜。夫兵法,决机因势,有不可失之时。⋯⋯世徒见周师之出何速、而不知述律有可取之机也。⋯⋯不幸世宗遇疾,功志不就。然瀛、莫三关,遂得复为中国之人;而十四州之俗,至今陷为夷狄。彼其为志岂不可惜,而其功不亦壮哉!夫兵之变化屈伸,岂区区守常者所可识也!

这一段话要和欧阳修另外谈论兵事的文章合看。欧阳修始终反对军事上

因循苟且,主张备战出攻。尤其是在《言西边事宜第一状》中,更说到用兵的时机问题。他总结庆历以来用兵的经验教训,指出“往年已验之失”,提出“今日可用之谋”,认为应定“出攻之计”,要用“制人之术”。不要“处处为备”,致使“我劳彼逸”;而要“移我所害者予敌,夺敌所利者在我”。他认为这时只有进攻,才能防守。但宋朝廷始终委曲求和,不但不能攻取十四州的土地,而且还要赂以大量的银帛。欧阳修对于宋统治者的懦弱无能, 是十分不满的,而对于后周世宗的奋发有为,则是十分钦佩的。他对后周世宗不幸而“遇疾”,以致“功志不就”,非常痛惜。他是希望宋朝能够继续这样的功烈的。像这样的议论,讲的是历史,针对的却是现实。文章最后批评“守常者”,其实也正是对宋朝因循积弊的指责。

著书以垂鉴戒,是欧阳修著《新五代史》的主要目的。这在北宋当时是有其政治原因的。北宋时期的一些关心国事的文人学者,一般都很注意研究前代治乱兴衰的历史经验,以为当代的借鉴。欧阳修如此,其他史家如尹师鲁、司马光,也是如此。他们的注意之点都在治乱兴衰,而不在典章文物。因此,欧阳修也好,司马光也好,其所记述的重点,都在政治得失,而不在文献存亡。作为一代之史来要求,这确是个缺陷;但作为一家之言来看待, 这也正是一个特点。《新五代史》不详典章制度,能否由此便说欧阳修不重视历史文献呢?从欧阳修的全部学术造诣来看,事实也并不如此。事实上, 欧阳修对于古代文献还是非常注意的。所著《集古录》就是明证。

欧阳修曾经说过:“君子之于学,贵乎多见而博闻也。”①他于治史之外, 颇勤于收集金石器物。有时得一“古器铭文”,竟至“惊喜失声”②,因此收集相当丰富。他在《集古录目序》里说:“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

① 《欧阳文忠公集·集古录跋尾·叔高父煮簋铭》。

② 《欧阳文忠文集·与刘原父书》。

传,莫不皆有。”不仅“轴而藏之”,而且“撮其大要,别为录目”,著为“跋尾”,成为一部空前完整的金石录。这在当时是一门新的学问。在他以前,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做过。他曾说:“自予集古录文,时人稍稍知为可贵, 自此古碑渐见收采也。”③由此可见,《集古录》之作,实有开创之功。

欧阳修著《集古录》,也并不是完全像他在《集古录目序》中说的,只是因为“性颛而嗜古”,而是别有目的。他在《唐孔颖达碑》的“跋尾”中又说过碑中文字“可以正传之谬”,“余家所藏,非徒玩好而已。”又在《唐盐宗神祠记》的“跋尾”中说:“余家集古录文,不独为传记正讹谬,亦可为朝廷决疑议也。”就是说,既可以之正史,又可用以决疑。于史有补,于时有益。这是欧阳修自己明言的目的。但《集古录跋尾》之作,还有一个没有明言的目的,是排斥佛老。证据是很多的。例如《华阳颂》是涉及唐玄宗的迷信事迹的。欧阳修借此对佛老二氏进行了强烈的攻击。他说:

玄宗尊号曰圣文神武皇帝,可谓盛矣。而其自称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 以极富贵之乐,盖穷天下之力不足以赡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为不无,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实无可得哉!

唐玄宗是个奢淫的帝王,却妄称上清弟子。欧阳修认为,即使世上真有

神仙,也不会收录玄宗这样的徒弟,何况根本没有神仙!这里首先对唐玄宗其人作了鄙夷的讽刺。然后又说:

甚矣佛老之为祸也!佛之徒曰“无生”者,是畏死之说也。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贪生之说也。使其所以贪畏之意笃,则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然而终于无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

这几句话,是唐宋两代排斥佛老的极其重要的理论,这是欧阳修借跋《华

阳颂》而发挥的一篇精辟的见解。唐玄宗之所以自称上清弟子,就是因为其人一生富贵已极,于是便比常人更加贪生畏死,希望长享人间富贵。而佛教讲“无生”,道教讲“不死”,正是迎合贪生畏死者的欲望的。从傅奕、韩愈等辟佛以来,像欧阳修这样一针见血地揭破佛老二氏理论的,一直还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