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杂文

苏辙致力最勤的文章,在于政论和史论,史论之文,尤所尽心;但他写得更为自由随便的文章,还是书信杂文。例如十九岁时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讲自己初到京师,“非有求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而所愿者,只是“一睹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初生之犊,年少气豪, 既不同于韩愈《上宰相书》那样卑躬屈节,也不像李白《上韩荆州书》那样纵横使气。当文人仕途广于唐代的宋代,这样的文章是有时代特点的。

与此书相类者,还有《上昭文富丞相书》、《上曾参政书》,都是年少气豪之作。

到了晚年,所为书札,出语虽有所收敛,但依旧洒脱自然,例如《答黄庭坚书》云:

辙之不肖,何足以求交于鲁直?然家兄子瞻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相知不疏, 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致殷勤于左右;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自废弃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PGN1597.TXT/PGN> 我,未足以为恨也。比闻鲁直吏事之余,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嵇康以琴。阮无酒,嵇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独颜氏子饮水啜菽,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 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

这样的笔墨,很似苏轼。二苏早年之文,气象虽不尽同,但晚年之作,以信

札观之,都有平淡自然之语。二苏相比,苏辙之文,未可以一“衰”字尽之①。苏辙的记叙杂文为人所称者,有《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武昌九

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等。其中《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以“造语奇特”见称。其文有云:

元丰三年,余得罪迁高安,夏六月,过庐山,知其胜而不敢留。留二日,涉其山之阳,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棹不能自持,虽三峡之崄不过也。故其桥曰三峡。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 流转汹涌,穷水之变。院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狂峰怪石, 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茜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

王士禛《香祖笔记》卷 12 云:“颍滨《栖贤寺记》造语奇特,虽唐作者如刘

梦得、柳子厚妙于语言,亦不能过之。”并引其中“入栖贤谷”一段文字而后云:“予游庐山,至此,然后知其形容之妙,如丹青画图,后人不能及也。” 苏辙之文,本来不是以“奇”见称的。《黄楼赋》“稍自振厉”,即被疑为苏轼所作,则此文之“造语奇特”,也就自然为人所称了。

苏辙还有一篇《东轩记》,造语虽不甚奇,却是写得更加“如其为人” 的文章。其文有云: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弊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 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莫出入其傍,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这一篇“记”也是写得有些特色的。作“东轩”以为“宴休之所”,却不得

一日“安于其中”,而日日忙于“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此情此景, 是和历来文人雅士作轩亭以自适者大异其趣的。文章最后还说:希望有那么

一天,“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 优游以忘其老”。宦情淡薄,文章亦自澹泊。这样的笔墨,也是“如其为人” 的。

苏辙为文的特点,苏轼曾有评论,他在《答张文潜书》里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 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茅坤在

《苏文定公文钞引》中也有评论,他说:“苏文定公之文,其镵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澹泊,遒逸疏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西汉以来别调也。”茅坤所言,承袭苏轼之说,而更为客观。至于苏辙自己则说:“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稳耳。”①从二人相异之点看来,自然不错;但苏辙只言其异,未言所同。从其相同之点看来,茅坤所论,是比较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