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文天祥 张世杰第一节 文天祥

身世与文章

文天祥(1236—1283),字宋瑞,又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吉水(今江西吉安)人。20 岁,举进士。理宗宝祐四年(1256),对策集英殿,擢为第一。考官王应麟奏曰:“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开庆初年(1259),元兵犯宋。宦官董宋臣主张迁都。文天祥时为宁海

军节度判官,上书“乞斩宋臣以一人心”。不报。乃自免归。后迁刑部郎官、尚书左司郎官等职。因忤贾似道,致仕。时年仅 37 岁。

咸淳十年(1274),改知赣州。德祐初,江上告急,诏天下勤王。文天祥提兵入卫临安。明年,出知临安府,寻除右丞相,兼枢密使,派赴元军议和。被拘。夜亡走入真州。

文天祥此时曾欲请两淮之兵合纵抗战,但不为所用,且被猜疑。于是辗转逃避,泛海至温州,复收兵转战。终因力寡势孤,屡战屡败。景炎三年被俘,遣送至燕。元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 年 1 月),不屈而死。著作有《文山先生文集》。

《宋史》卷 418 本传称文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而当国家危亡之际,乃“痛自贬损,尽以家资为军费”。一似文天祥由富家子弟一变而为民族英雄者。但从文天祥的遗文看来,颇似儒学教养极深的学者,不似性本豪华的文人。

文天祥早年的文章,存有《御试对策》一道。滔滔万言,其中有云:

圣人出,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术以至于礼乐刑政,亦此一不息也。自有三坟五典以来,以至于太平六典之世, 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

此文用语,几乎都是理学家言。大概到了南宋末叶,程朱之学已经深入士子

之心。虽然有过伪学之禁,但解禁之后,其学反而更加流行。文天祥此策的基本思想就是深受理学影响的。

宋元之际的儒学人物,为人处世,蹊径不同。有人只讲儒学的传宗接代, 并不固执臣节;有人则固守臣节,不事二君。文天祥虽非程朱嫡传,其固守臣节,似与后者相近。

文天祥这篇文章还有一段值得注意。例如:

陛下以为今日之民生何如邪?今之民生困矣。自琼林、大盈积于私贮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频于营缮而民困,自献助叠见于豪家巨室而民困,自私籴不间于闾阎下户而民困,自所至贪官暴吏视吾民如家鸡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呜呼,东南民力竭矣。</PGN1964.TXT/PGN>

这段文字与前段不同,不是理学说教,而是为民请命。列举民生之所以困,

都是征实之言,而且颇带情感。这样的文章似乎不是一般儒学后辈写得出来的,也不是“自奉甚厚”的豪华子弟所能写得出来的。

文天祥这篇对策写于弱冠之年,对于民生疾苦,已经如此关切,指陈时弊,已经如此愤慨,于是,当他历尽艰辛困苦之后,所撰《指南录序》和《后序》,也就写得更加悲歌慷慨、真切动人。

《后序》在历述苦难艰辛之后,说: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颈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州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黥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则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这篇《后序》写于景炎元年(1267),已是南宋末日,国破家亡,九死一生,

发而为文,故沉痛如此。 “愁苦之词易工”,天祥本来工于词章,又历经愁苦,故形诸文字,其

词之工,有非寻常人力所能及者。

与此文同工者,还有《正气歌》的小序。其中列叙自己囚于“土室”的遭遇,也是前此少有的文章。其言有云:

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汙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汙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

这样的笔墨,也可以说是纪实之文。南宋建炎以来,在兵荒马乱之中,纪实

之文产生了不少,多存于野史杂著。但文天祥此文,不同于野史杂著,身为囚徒,自述遭遇,所记诸般,更富实感。

《指南录序》、《后序》以及《正气歌序》等,都是南宋之末殉国志士的代表作品,也是文天祥的传世之作。指事造实,直抒胸臆。这类作品和他的诗歌诸作,也是异曲同工,都是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的。

文天祥还有一些书启记叙题跋文字值得称道,而历来称道者少。其中有的文章是很出色的。例如《衡州上元记》有这样的记述:

岁正月十五,衡州张灯火合乐,宴宪若仓于庭。州之士女,倾城来观。⋯⋯咸淳十年,吏部宋侯主是州,予适忝陈臬事。常平以王事请长沙,会改除,于是侯与予为客主礼。⋯⋯

及献酬,州民为百戏之舞。击鼓吹笛,斓斑而前,或蒙倛焉,极其俚野以为乐。游者益自外至,不可复次序。妇女有老而秃者,有羸无齿者,有伛偻而相携者,冠者,髽者,有盛涂泽者,有无饰者,有携儿者,有负在手者,有任在肩者,或</PGN1966.TXT/PGN>哺乳者,有睡者, 有睡且苏者,有啼者,有啼不止者,有为儿弁髦者,有为总角者。有解后叙契阔者,有自相笑语者,有甲笑乙者,有倾堂笑者,有无所睹随人笑者。跛者,倚者,走者,趋者,相牵者,相扶擎者,以力相拒触者。有醉者,有倦者,咳者,唾者,嚏者,欠申者,汗且扇者。有正簪珥者,有整冠者,有理裳结袜者。有履阈者,有倚屏者,有攀槛者,有执烛跂惟恐堕者。有酒半去者,有方来者,有至席彻者。儿童有各随其亲且长者,有无所随而自至者。立者,半坐于地者,有半坐杌下者。有环客主者,有坐复立者,有立复坐者。视妇女之数,多寡相当。盖自数月之孩,以至七八十之老,靡不有焉。

从这样的文章看,文天祥的文笔是颇擅于描绘刻画的。这里对于州民老幼男

女的描述,可谓穷形尽态。文章写于咸淳十年,南宋统辖的地区已甚狭小, 而衡州一隅之地尚有如此承平景象,是很难得的。在文天祥看来,这乃是“国家忠厚积累,于民力爱养有素”所致。

这样的笔墨和上面所举文天祥诸作的内容显然不同,但从行文的工巧

看,也有一致之点。

在记序文字中,文天祥也有一些应酬之作。但文天祥之文,并非一般应酬,应酬之中,时抒己见。如《送隆兴邹道士序》有云:

新吴昭德观,或传西晋刘仙人飞升之地。其观前井,犹仙人时丹井也。今邹高士居其观, 亦以炼丹名。或曰:高士仙人之徒与?予诘其所以为丹,则高士之丹,非仙人之丹也。仙人之所谓丹,求飞升也;高士之所谓求丹,伐病也。仙人之心,狭于成己;高士之心,溥于济人。且夫兼人己为一致,合体用为一原,吾儒所以为吾儒也;重己而遗人,知体而忘用,

</PGN1967.TXT/PGN>异端之所以为异端也。高士非学吾儒者,而能以济人为心,噫,高士不贤于仙人欤?

文天祥是儒者,赠序给道士,当属应酬之文;但他认为邹乃“高士”,其“求

丹”,在于“伐病”;其居心,亦“溥于济人”,这同那种只求自己“飞升” 的仙人不同。对于这样的道士,文天祥是赞成的。这样的文章,也就不同于一般的应酬文字。

在文天祥的题跋文字中,有一篇《跋李景春万言书稿》也是很有特点的文章。其文云:

吾乡布衣李君景春,上书于绍兴,累累万言,尽疏闾阎隐微之故,可谓知无不言矣。厥亦惟我高宗皇帝,仁厚恻怛,勤求民瘼,是以旁通下情,庶几古者询于ú荛之遗意。凡我有官君子,暨于国人,式克于劝,读君之言,当时州县间可嗟叹者如此。今去之百有余年,孰知又有过于君所观者!识者于此,又重为世道感。

称赞李景春上书之“知无不言”,又称赞宋高宗之“仁厚恻怛”,文天祥为

人之忠厚,于此亦可概见。说到最后,指出“去今之百有余年”,“世道” 之可“嗟叹”者,又有过于“君(李景春)所观者”。这是文天祥有慨于时事的。但尽管慨乎言之,出语却相当委婉,不为愤激之言。

这样的文章,应是文天祥早期所作。和《指南录序》及《后序》比较, 思想是一贯的,但情绪不同。虽有感慨,而不甚激切。

从这样的文字看来,如果文天祥不是身遭亡国之祸,拘囚之苦,使得优游于翰墨之间,则其文章之意度,可能与一般文士学者同风。只是生逢易代之际,于惶恐零丁之中,才产生了悲歌慷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