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论与史论

苏辙一生学问,深受父兄影响。他在《历代论引》中说:“予少而力学, 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现在看来,苏辙之学,也是“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的。他虽自称“其学出于孟子”,而实则“遍观乎百家”(见《上两制诸公书》)。在《历代论》中多论古今得失成败,又撰有《古史》,用意亦在于此。

苏辙对于前辈学人,亦尊韩、欧,政治思想,亦近于欧。但韩、欧辟佛道,而苏辙不然。

苏辙的文章,与父兄并称当代大家。与父兄相比,虽有所不及,但亦自有特点。文章存者不少,最见功力者是政论和史论。《新论》三篇,纵谈天下大事,论断相当确切。《宋史》本传称他“论事精确,修辞简严”,于此可见。其上篇有云:

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纪纲粗具而不举,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

这几句话是说得切中时弊的。这是总的论断,对于具体问题,他也有具体分

析。其中篇有云:

故尝以为当今天下有三不立。由三不立,故百患并起,而百善并废。何者?天下之吏偷情苟且,不治其事,事日以败,而上不知使,是一不立也。天下之兵,骄脆无用,召募日广,而临事不获其力,是二不立也。天下之财,出之有限,而用之无极,为国百年而不能以富,是三不立也。

“冗吏”、“冗兵”、“冗费”,是当时朝政的三大弊端,北宋一代,政治

得失,集中表现于此。自王禹偁、欧阳修以来,多有这样的观感。苏辙所言, 自然不算创见。但他将这样的时局形容得恰如其分,所谓“治而不至于安, 乱而不至于危”,则确可说是“精确”而“简严”。所谓“三不立”,也写得言简意赅,“简严”之至。

苏辙史论的代表作品是《历代论》,有些篇章是写得很有特点的。论汉光武、唐太宗,分析相当全面,和苏轼相比,特点确在于“稳”。但有时也作翻案文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论冯道一篇。此文有云:

冯道以宰相事四姓九君,议者讥其反君事雠,无士君子之操。大义既亏,虽有善不录也。吾览其行事而窃悲之。求之古人,犹有可得言者。

冯道被人讥为“反君事雠”,苏辙以为不然,所谓“求之古人”,即以管仲

晏婴为例。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死,又从而相之。孔子许之。崔杼弑齐庄公而立景公,晏婴不亡不死,君子亦以名臣许之。苏辙认为冯道虽不及管、

晏,但未可厚非,文章继续写道:

盖道事唐明宗,始为宰相,其后历事八君。方其废兴之际,或在内,或在外,虽为宰相, 而权不在己。祸变之发,皆非其过也。明宗虽出于夷狄,而性本宽厚,道每以恭俭劝之。在位十年,民以少安。契丹灭晋,耶律德光见道,问曰:“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顾夷狄不可晓以庄语,乃曰:“今时虽使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德光喜,乃罢杀戮。中国之人赖焉。周太祖以兵犯京师,隐帝已没,太祖谓汉大臣必相推戴,及见道,道待之如平日。太祖常拜道, 是日亦拜,道受之不辞。太祖意沮,知汉未可代,乃立湘阴王为汉嗣,而使道逆之于徐。道曰: “是事信否?吾平生不妄语,公毋使我为妄语人。”太祖为誓甚苦。道行未返,而周代汉。篡夺之际,虽贲育无所致其勇,而道以拜跪谈笑却之,非盛德何以致此?而议者黜之,曾不少借, 甚矣!士生于五代,立于暴君骄将之间,日与虎兕为伍,弃之而去,食蔽蕨,友麋鹿,易耳, 而与自经于沟渎何异?不幸而仕于朝,如冯道犹无以自免,议者诚少恕哉!

对冯道的为人处世,从薛居正到范质、胡瑗、富弼、王安石等,都曾有所肯

定,到欧阳修才大加贬抑。苏辙所谓“少恕”,可能即指欧著《新五代史》而言。冯道在《新五代史》中是列入杂传的。欧阳修在《杂传》的序中曾说: “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 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欧阳修说冯道“可谓无廉耻”,而苏辙认为“议者诚少恕哉”。

这样的文章,议论不同于欧阳修,可谓敢于立异;不过,苏辙一介书生, 涉世可能尚浅,像冯道这样老于官场的“长乐老”,其“成败得失”,恐亦难于如此论定。

《历代论》也论到了佛老问题。例如论梁武帝,便涉及佛老。他的看法既不同于韩愈,也不同于欧阳修。其文有云:

东汉以来,佛法始入中国,其道与《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谓形而上者,而汉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晋以后,略知之矣。好之笃者,则欲施之于世;疾之深者,则欲绝之于世。

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而欲绝之,老佛之教与吾教异而欲行之,皆

失之矣。

说“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这和柳宗元的见解有些相似。苏辙和柳宗元都不是佞佛的,只是当他们在政治上受到挫折之后,才寻找寄托。苏辙在《逍遥聪禅师塔碑》一文中说:“予元丰中以罪谪高安,既涉世多难,知佛法之可以为归也。”这和柳宗元在永州的心境也是相似的。

梁武帝佞佛,曾受世人许多非议,认为他以佞佛亡国,但苏辙以为不然, 他最后还指出:“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说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 圣人之所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一用此道也。”这是对老佛之道极高的称赞。这样的文章,写于韩、欧大力辟佛之后,可以说是勇于独立思考、敢于独抒己见、写得比较自由随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