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体杂文

苏轼的各体杂文,写得更加自由随便。苏轼《答谢民师书》称其“诗赋杂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样的评语,谢民师似不足以当之,却可以看作“夫子自道”,至少是苏轼自己所追求的一种诗文境界。从其所著各体杂文看来,有些作品是达到了这样的高度的。这类作品包括一些记、序和书信杂文,在苏轼全部作品中,数量不少。这里且以《筼筜谷偃竹记》为例。

此文题目是给文同的一幅“偃竹”作记,但一开始却先介绍了文同的画论。说:

① 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 3。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苏轼说这是文同教他的话。

文同,字与可,是宋代名画家,也兼擅诗文,著有《丹渊集》,和苏轼有亲友关系。苏轼引他的这几句话,即有名的“成竹在胸”的画论。文同在艺术上是有实践有理论的。他的理论当然不止于上述这几句话,但苏轼为什么特意拈出这几句来著于一篇之首呢?苏轼是懂得艺术的,在他看来,文同这几句话,乃其画论精华,也是苏轼认为最可宝贵的艺术理论。平居之日, 时诵于心,故临文之际,也就脱口而出。文章接下去又说:

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这是苏轼对于文同这一理论的发挥。他的发挥是深有体会的。他对于文同的

话能够“心识其所以然”,也就是所谓“心知其意”。不过,尽管他心知其意,而如果让他自己动笔,还是不能得心应手,即“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苏轼认为,这是“不学之过”。他在这里强调的是“学”。他还进一步说: “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都是由于工夫不够,不仅画竹如此,别的事情无不如此。

在苏轼看来,文同这一理论,乃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道理。下面他又举出其弟苏辙在其所作《墨竹赋》中称赞文同的话,说文同之“托于斯竹”, 是“有道者”。就是说,文同画的是竹,而寄托则在于道。

文同曾以所画筼筜谷偃竹一幅赠给苏轼,说:“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陕西洋县),文同曾请苏轼作《洋州三十咏》,其诗有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这诗曾寄给文同。文同得诗之日,正“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 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苏轼此诗是有些开玩笑的,所以文同看了“失笑喷饭”。

文章写到这里,文同画竹的理论和实践都谈到了,两人的交往也叙述了。但苏轼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写这一切,到此尚未表露。

事实上,苏轼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乃是正当文同逝世半年之后,他是怀着十分沉痛的悼念之情回忆文同的言谈笑貌的。文章最后才说: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

文同生前,见到苏轼的诗时,曾经“失笑喷饭满案”,文同死后,苏轼再见

文同的画时,“废卷而哭失声”,一喜一悲,两相对照,平生交谊可见。 至此可以看出,这篇文章是悼念文同的,但全篇的思想意义,都远在一

般的悼念文字之上。文章是给一幅绘画作记的,但全篇的艺术构思,也和一般的“画记”不同。

苏轼悼念文同的文章不止这一篇,但这一篇则写出了文同这个画家最精彩的艺术见解和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先得成竹于胸”,“振笔直遂”,“画竹数尺”,“而有万尺之势”。所有这些,都是文同艺术遗产的精华所在。苏轼对此可谓深有领会。这在别人未必能够作到。因为苏轼不只是个文学家, 而且是个艺术家;不仅是个艺术家,而且是个艺术的收藏家、鉴赏家。这方

面他是受过其父苏洵的影响的。苏洵为人,无所嗜好,却曾嗜画,而且曾是绘画的收藏者。苏轼在《四菩萨阁记》里说:

始吾先君于物无所好,燕居如斋,言笑有时,顾常嗜画。弟子门人无以悦之,则争致其所嗜,庶几一解其颜。故虽布衣,而致画与公卿等。

在苏洵嗜画的影响下,苏轼自幼也就笃好书画。他在《王君宝绘堂记》里说:

凡物之可喜,足以说人而不足移人者,莫若书与画。⋯⋯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与也。

嗜好到了患得患失的程度,可见当时笃好之深。但苏轼为人,和某些收藏家

毕竟不同,他虽好之甚笃,却曾视为“云烟过眼”,不以收藏为止境,而以鉴赏为能事。古人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苏轼于绘画, 虽然未必算得上“操千曲”、“观千剑”,但至少是比一般人见多识广,而且有过实践的。因此,他对于文同的绘画及其画论便能心领神会、探赜发微。

当然,这篇文章的主要特点,还不仅在于艺术理论的发挥,而在于文章写法的新颖。其中几乎没有旧的格套和程式。文章的起笔就打破了常规:作为纪念文字,而不介绍文同的爵里生平;作为画论,也不先讲画的内容来历。再写下去,也是随意所之,无所拘束,真像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

这样的写法,是与苏轼平日论文的主张一致的。苏轼平日论文,曾经反对“程式文字,千人一律”①。主张行文“闲暇自得”②。不赞成“作文”, 说文章“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说自己“未尝敢有作文之意”

③。主张“辞达”④,说“辞至于达,至矣”⑤。《筼筜谷偃竹记》一文可以说

是实践了他这一系列的主张的。

事实上,苏轼论文,虽不讲“作”,却是讲“学”的,是讲“读书”的。他讲读书有所谓“八面受敌”法,即:“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又答王庠书》)。由此可知,苏轼之文,虽是自然、平易到令人认为“似不读书” 的程度,其实是很下工夫的。读书而使人感觉“似不读书”,这正是苏轼文章工夫之所在。

苏轼文章写得自由、随便者,还有杂记之文。其中《记承天寺夜游》最有特色。此文甚短,全文如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 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此文写作年、月、日、时皆具,颇似一则日记。元丰六年正是贬居黄州四年

之际。当时穷极无聊,无可自遣,为此月夜之游,等于苦中作乐。

苏轼在黄州,曾有《答毕仲举书》,其中说道:“仆既以任意直前,不用长者所教,以触罪罟;然祸福要不可推避,初不论巧拙也。黄州滨江带山, 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

① 苏轼:《东坡后集》卷 14《答王庠书》。

② 苏轼:《东坡集》卷 20《答毛滂书》。

③ 苏轼:《东坡后集》卷 14《答虔倅俞括奉议书》。

④ 苏轼:《江行唱和集叙》。

⑤ 苏轼:《东坡后集》卷 14《答王庠书》。

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

苏轼此时苦中作乐,也可以说是“巧于居贫”。从他当时的处境看,本来应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雅兴的。其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出自他那本来放达的个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时开始有所觉悟:“任意直行”,是必然得罪的。因此,得罪之后,就不必凄楚,而要处之泰然。欧阳修贬官之后,不作“凄凄之文”,而大讲山水之乐,也是这个意思。从这一点看,苏轼的杂记诸文, 其思想情调,是与欧阳修一脉相承的。当然,苏轼之放达,亦得之佛乘和《庄子》,其思想境界与欧阳修也不尽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