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的“道归于物”

叶适在批判程朱理学的“理在气先”和老子的“道行天地”的观点时, 继承和发展了陈亮的“道在物中”的思想。叶适说:“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物有止,道无止地。非知道者不能该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虽广大,理备事足,而终归之于物,不使散流”。(《习学记言》卷四十七)意思是: 物与道不可分离,物在哪里,道也在哪里;物与道又是不同的,因为物是有限,道是无限的;不知得道,就不能概括物,不知得物就能达到道,即只有通过物才能知得道、达到道;道虽然是无限的,贯通一切事理,但最后仍然要归结到物,而不致使道、物流散。因此,叶适认为物是比道更重要、更高的范畴,他说:“夫形于天地之间者,物也;皆一而有不同者,物之情也; 因其不同而听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进卷·诗》)天地之间有形象的东西就是物。叶适反对理学家讲的所谓“太极”。理学家都将《易传》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奉为“宗旨秘义”,但叶适却说,这

句话其实是“文浅而义陋。”(《习学记言》卷四)叶适以为,所谓“极” 无非是标准、准则的意思。”夫极非有物,而所以建是极者则有物也。”(《进卷·皇极》,《水心别集》卷七)“极”并非是在物之外存在的一种东西, 而是在有物才能建极,不能离开具体事物而另外有“道”和“极”。叶适也反对朱熹所说的,先有“太极”才有万物,先有房子、车子之理,才有房子和车子,等等,他认为不应作“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的区分,说:“若夫言形上则无下,而道愈隐矣。”(《习学记言》卷四)那么,什么是“理” 呢?叶适说:“夫形于天地之间者,物也;皆一而有不同者,物之情也。因其不同而听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坚凝纷错,逃遁谲伏,无不释然而解,油然而遇者,由其理之不可乱也。”(《进卷·诗》,《别集》卷五)就是说,宇宙间有形有象的都是物,物的真实形态是不同的(多样的) 而又是统一的;任其不同而又不失其所以统一者,即是事物的规律,事物的理。万物虽然纷繁复杂,但由于其中有必然的规律,所以解散和遇合都是自然而然,有其不可乱的秩序。那构成世界的物是什么呢?叶适认为是由五行八卦这种物构成的。他说:“五行之物,遍满天下,触之即应,求之即得, 而谓其生成之数心有次第,盖历家立其所起以象天地之行,不得不然也。”

(《习学记言序目·唐书二·志》)充满宇宙是“五行”这种物质。同时, 他又说:“日与人接,最著而察者八物,因八物之交错而象之者,卦也。”

(《习学记言序目·周易三·上下经总论》)自然界有形象的物质,都是由五行八卦交错而成的。但叶适还认为五行八卦还只是我们感官所接触的物质的表面形态,五行八卦是气所构成的,只有气才是统一的物质的根本形态。他说:“夫天、地、水、火、雷、风、山、泽,此八物者,一气之所役,阴阳之所分。其始为造,其卒为化,而圣人不知其所由来者也。”(《叶适集·进卷·易》)气是造成五行八卦的,所以说:“其始为造。”五行八卦最后又化为气,所以说:“其卒为化。”气为造化的根本,其本身是无始无终的, 所以说“圣人不知其所由来者也”。同时,叶适还提出了“一物为两”,“一两不同”等关于事物对立统一的命题,认为阴与阳、刚与柔、顺与逆、离与合等等,都“相禅而无穷”。他说:“道原于一而成于两,古之言道者必以两。凡物之形,阴阳、刚柔、逆顺、向背、奇偶、离合、经纬、纪纲皆两也。夫岂惟此,凡天下之可言者皆两也,非一也。一物无不然,而况万物?万物皆然,而况其相禅之无穷者乎!”(《叶适集·进卷·中庸》)就是说,矛盾的现象是普遍的现象,凡是物的构成,都有矛盾对立的两个方面,而不是单一的。一物如此,万物亦莫不如此。万物如此,前后相禅相续以至无穷的事物更是如此。而“两”原于“一”,统一物分解为两个部分,这就是道。各执一端而不明“两”,那是片面性,要造成种种“乖迕反逆”。有的人似乎把握了“两”,但又把它们凝固化了,只见其形迹而不见其运化,那也不对。叶适认为真正的道是“中庸”:“中庸者,所以济物之两而明道之一者也。⋯⋯水至于平而止,道至于中庸而止矣。”(同上)就是说,对立统一

的运动最终是达到平衡、调和。叶适所谓“中庸”,是指中和之道。他批评了《中庸》一书讲的“执两用中”、“素位而行”、“庸言庸行”等处世妙诀;但赞成“中也者,天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的观点,说: “中和之道致于我,而天地万物之理遂于彼矣。⋯⋯《中庸》之书,过是不外求矣。”(《习学记言》卷八)他以为自然界的“中庸”,就表现在日月寒暑,风雨霜露、作物生长等等都是有条理的,可以测候推算。同样,人类社会的君臣父子、仁义教化等等也都有其“中庸之道”。他正确地指出“理未有不对立者也”(《习学记言》卷一),但又说“至于平而止”,陷入了形而上学的平衡论。在认识论上,叶适认为“道”既不能离物,人们认识“道”, 就必须详尽地考察各种客观事物,“不以须臾离物。”叶适强调检验认识的正确与否,应以客观事实为标准,义理的正误应当以考查全面事实为依据。他说:“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叶适集·题姚令威西溪集》)任何理论都必须根据客观事物加以检验:“无验于事者, 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叶适集·进卷·总义》)叶适强调主观服从客观,“以物用而不以己用”,反对用主观代替客观,他说:“是故古之君子以物用而不以己用。喜为物喜,怒为物怒,哀为物哀,乐为物乐,⋯⋯而不自用也。自用则伤物,伤物则己病矣。夫是谓之格物。《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不以须臾离物也。夫其若是则知之至者,皆物格之验也。有一不知是吾不与物皆至也。”(《进卷、大学》,

《别集》卷七)他认为认识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以己用”即“自用”,是自以为是的主观主义态度,那便造成“伤物”而“己病”。另一种是“以物用”、“不自用”,使主观符合于客观,喜为物喜,怒为物怒,这就叫“物格”。“物之至,我其缓急不相应者,吾格之不诚也。”(同上)只要我真诚地去格,无片刻离物,那么事物不断地涌现,我都能作出适当的反应,达到“吾与物皆至”。这当然是要花力气的。不花力气是不可能“格物”的。“格物”就是要“以物用”,而“天下之物,未有人不极其勤而可以致其用者也”。(《习学记言》卷三)因此,叶适很注重全面的观察和亲自实践, 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掌握事物的规律,避免拘泥于前人经验的失误,所以他说:“观众器者为良匠,观众病者为良医,尽观而后自为之,故无泥古之失,而有合道之功。”(《叶适集·法度总论一》)叶适提出了耳目等感官与思维并用的“内外交相成之道”,作为获得知识的途径。他说:“按《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故尧、舜皆备诸德,而以智明为首。”(《习学记言序目·孟子·告之》)就是说,在认识过程中感性与理性、学与思不可偏废。要获得正确的认识,一方面要依靠“耳目之官”, 另一方面又要依靠“心之官”。“内外交相成”是以感性为基础的。而理学家片面强调“心之官”的作用,强调内心功夫,完全脱离实际,往往以为一念顿悟即可成为圣贤。对此,叶适批评说:“一造而尽获,庄、佛氏之妄也。”

(《陈叔向墓志铭》,《文集》卷十七)他还批评当时的理学是“以心通性达为学,而见闻几废。”(《题周子实所录》,《文集》卷二十九)“今世之士,曰知学矣。夫知学未也,知学之难可也。知学之难犹未也,知学之所蔽可也。”(《赠薛子长》、《文集》卷二十九)他强调要破除“所蔽”。他对理学的批评,在当时确有“解蔽”的作用。当然,叶适也有一些提法不够确切。在认识论上,他虽然讲“以聪明为首”,强调感性的重要;但又说: “所谓觉者,道德、仁义、天命、人事之而已。夫是理岂不素具而常存乎? 其于人也,岂不均赋而无偏乎?”(《觉斋记》,《文集》卷九)他认为道德意识是天赋的,“觉”就是唤醒天赋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