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班 长

我木然地盯着李义翕动的嘴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往来的车流、声响、阳光、街道⋯⋯这一切,缓缓地隐退出我的世界,只有李义的话音在我耳畔撞击着、回响着、扩散着——“肺癌,晚期,可怜的小刘。”

自从几年前我离开钟表厂后就再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厂里的消息,而今天与李义邂逅获悉的却不是吉讯。李义走了,留下我一人在这空旷的痛苦的大漠上挣扎。多少年逝去的时光、多少桩已往的事情,突然象海市蜃楼般或隐或显地在我的眼前出现。

1981 年底,我就业于钟表厂。第二年作为产品质量检查员,驻装配车间

镶机班工作。镶机班共有 22 人,都是 20—30 岁的年轻人。班长是李义。由于李义年龄最大,通情达理,性情柔顺,大家都称她为李姐。

80 年代初,我国制钟行业零部件加工和小装已经实现了机械化和半自动

化,但大装和镶机却依然停留在手工操作为主的阶段。镶机班这 22 人组成了一道手工流水生产线。四个小伙子搬运钟壳、钟门、机芯和成钟,一个小伙子修理生产线上碰磕损坏的钟壳和钟门。

16 个女工在流水线上操作。协调前后班组的生产关系,分派生产任务、组织生产、考勤、安全生产等工作已经把李姐忙得不亦乐乎。这还不算,最使李姐应付不及的是工人的缺勤。李姐是个多面手,样样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又是柔情心肠的人,“凡事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今天这个有事请假,明天那个有病请假,张三迟到,王五早退,生产线上一个罗卜一个坑, 人不到,李姐就替补,天长日久,李姐成了一个替补工。

正是李姐的勤劳能干、通情达理和大姐风范,赢得了全班上下的敬佩和车间主任老王的赞赏。李姐年年是先进生产者、优秀班组长、“三八”红旗手,岁岁当选为职代会代表。

从 1985 年开始,全国钟表行业缓慢地走出低谷,踏上了复苏的道路。钟表厂抓住时机,巩固原有市场,开辟山西、陕西、内蒙,福建、两广等省市场。市场见好,需求量猛增,脱销现象时有发生。厂里决定采取紧急措施, 加班加点,或者将一班和二班生产改为二班和三班生产,以增加产量、满足市场。

镶机班的生产任务增加了将近一半。由于人手的限制,只能采取加班加点的措施。本来就因缺勤而经常陷入混乱的流水线在加班加点时更难以保证畅通。一个月下来,生产任务只完成了 85%。在月底的班组会上,李姐向王主任请求辞职。老王惊讶地瞪着眼睛,语塞了半晌。这突如其来的辞职请求令他莫名其妙。班组会草草结束了。老王留住了李姐,他明白在这关键时刻, 只有李姐才能团结大家,管好镶机班。无论如何也要留住李姐。看着李姐的倦容,刚毅的老王第一次对部下动了恻隐之情。与他强壮的体格、粗犷的性格比起来,如此轻言细语更显得情真意切。他说他感谢李姐多年来对车间工作的贡献,李姐忘我的精神,团结同志,助人为乐的高风亮节已经成为车间的灵魂;他说他希望李姐激流勇进,不要气馁,完不成生产任务不是李姐的过错;说他已向厂长建议近期内将李姐提升为车间副主任,以便在他退休时能接替他的工作,如此等等。然而,使老王始料不及的是,李姐干脆利落地亮出了以下观点:(1)她之所以兢兢业业工作是出于本份;以诚待人、善于帮助他人、团结同志是她的天性。(2)她从来不以工作的成就来冀求荣誉和职位。(3)做为人妻和人母她已不堪超负荷运转,已无力胜任班长职务。

下班了。四周静了许多。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屋内烟雾缭绕。老王一口一口地吸着香烟。他回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突然感觉到几十年形成的价值观念变得空乏无力。刚才还清晰的世界倾刻变成了混沌的迷宫。到底哪儿出了差错?他在苦苦思索⋯⋯

轻柔的敲门声。“是李姐。”老王兴奋地跳起来奔向门口。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李姐,而是镶机班搬运工小刘。老王因小刘打断了他的思路而恼怒。他不耐烦地听着小刘在说些什么。当他弄明白了小刘是在毛遂自荐当班长时,他的思路更加紊乱了。这个脾气暴燥、爱酗酒、抽烟、上班说笑打闹不听管制的小伙子怎么会突然甘愿捡起别人撂下的担子?老王那捉摸不定的目光在小刘身上飘忽滑动着。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在此权力真空之际重用小刘也不失为权宜之计。老王为自己想出了如此应急的好主意而高兴。他站起来, 振奋了一下精神,然后亲切地在小刘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

小刘仔细分析了当前的生产状况。他意识到,影响镶机班生产的主要因素是缺勤。小刘拟订了一套加强考勤管理的办法:(1)实行考勤薄制度。每人建一个考勤簿。上班时将各自的考勤簿交给班长,由班长记录下到勤时间; 下班时将考勤簿取回。(2)将出勤情况与奖金直接挂钩,月累计迟到。早退每超过 15 分钟、请假每超过四小时,扣除奖金 20%。旷工者扣除当月奖金。

小刘走马上任了。小刘深知,如此严厉的规定在钟表厂是空前的。它定会遭到习惯势力的顽强抵制。但目前的形势又迫使自己只能挺而走险。他需要支持和帮助。他想到了一起打牌、下棋、喝酒的五个小兄弟。在一次打牌时,小刘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及其必要性。兄弟们经过几番争论后,都表示理解和支持协助小刘的行动。而车间主任老王更是不加思索地肯定了小刘的想法。这样,上有老王的大力支持,下有兄弟们的积极响应,小刘的规定在阵阵反对声中艰难地推行开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工人们已经适应了新规定,

能自觉送交和领取考勤簿。两个月过去了,缺勤现象并没比以前少多少。有的人因缺勤超过规定的时间得不到月奖金而毫无顾忌地请假。新规定的效果并不理想,虽然产量有所增长,但仍然完不成计划。

要摆脱这种局面,必须采取大的措施,但是采取什么措施好呢?小刘想不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知识和经验的贫乏。为了弥补不足,他报名参加了职工业余大学工业企业管理专业的学习,翻阅了大量管理书籍,调查了许多工厂的班组管理情况。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思考、探索,小刘意识到,只要发挥出工人的积极性,凭借镶机组现有生产能力是会完成生产计划的。怎样调动工人积极性呢?单靠严厉的制度无济于事,需要有一种有效的管理体制。他分析了镶机工序的生产技术特点。他认为镶机工序的流水线是手工流水线,它的流程、节拍和节奏都是人为的。正因如此,生产线产品流量会受到人的因素的严重影响。有人缺勤,流水线的节拍、节奏就会被打乱。这种流水线是不可靠的,甚至是缺乏存在的基础的。小刘提出了改革镶机班生产组织形式,实行承包经济责任制。

车间主任老王看完了小刘的改革方案大吃一惊。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几十年来,镶机班就是这样生产的,这样二十几人相对排开,先压表门、再镶机芯。再钉表盘、再拨方调试⋯⋯老王看惯了流水线长长的工作案, 听惯了工人们此起彼落的敲锤声。他不敢想象承包后,各自单干是怎样的情景。这到底是前进还是后退?他不知怎样决择是好。他依稀看到厂长那张因车间连月完不成生产任务而气得变了形的面孔,看到那双责怪的眼睛正瞪着自己。他觉察到小刘当班长后的转变。这小伙子不再象以前那样酗酒、打架了。小刘变得深沉、谦逊了。从这年轻人身上透露出一种力量和勇气。老王的目光透过老花镜又落在小刘的改革方案的最后一行文字上:“这也许是最后一条出路。只有改革,才有希望完成生产计划。”

“也许是最后一条出路。”老王自言自语。他绕着办公桌踱来踱去⋯⋯ 经过一星期工人的轮岗培训和生产准备后,镶机班的承包经济责任制正

式实施了。小刘将生产任务分解落实到每个人,每个操作者既包产量又包质量,独立完成整个镶机工序。按质按量完成生产任务者,得基本奖金,否则按完成任务程度扣发相应的奖金。实行承包经济责任制的头一个月镶机组就完成了生产计划。这是半年来的第一次。

改革的成功鼓舞了小刘,他暗下决心:巩固镶机班成绩,搞出点名堂。当车间主任,当企业家。

管理是艺术,也是科学。要掌握管理科学必须学习。但是职工业大的学费太贵。小刘无力负担一学期 650 元学费开支。他找到教育科长要求报销学费。教育科长说企业有限的教育经费主要用来青工轮训和有计划地培养职工,对计划外自学者一概不予报销学费。

几天后,厂工会评放救济金,小刘以因交学费造成生活困难为由提出救济申请。车间工会小组评议通过后,将小刘的申请提交给厂工会,工会主席驳回了小刘的申请。理由是:救济金是用来救济生活困难的,不是用来救济上学的。救济金不是助学金。既然没钱交学费还上什么学?

小刘后悔自己无知的举动——本不应该申请什么救济。他独自坐在更衣室长长的木椅上,呆呆地盯着脚下的烟蒂。他吸着劣质雪茄,深深地,两道青烟从鼻孔冒出,象是吐出了闷在胸中的屈辱,他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他终于理解了卢梭的名言——得到的钱会给人带来自由,要得到的钱却使人变

成奴隶。他需要钱、生存、求学、组织家庭⋯⋯都需要钱。他嘲笑自己的幼稚。什么荣誉、事业、成就,这一切,都象眼前飘渺的青烟。生活原来是这么实在。他明白了父兄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方式的内涵。

小刘利用早晨上班前和晚上下班后摆起了地摊。水果、蔬菜、海货—— 只要能赚钱的他就卖。摊贩的收入可观,但也很辛苦。小刘起早贪黑,贩卖的劳乏,使他工作时无精打采。小刘感觉到自己在“超负荷运转”,感觉到工作与业余贩卖的矛盾。为什么不实行“弹性工作制”呢?一个大胆的设想突如其来。实行承包制后,虽然班组生产计划完成了,但还有许多人没完成个人生产计划。小陆要请假做饭送饭,小郭的小孩需要照顾,小吴时常请公假考试⋯⋯她们完不成计划的原因显然在于缺勤,如果实行弹性工作制,工作与私事之间的矛盾也许会得到缓解。先秘密试行两个星期,若成功再提出方案。

小刘的弹性工作制的核心内容是将班组月生产计划落实到人,再将每人月生产任务分解到日。在保质保量完成日生产任务的前提下,工人可在早 6

点到晚 6 点之间任何时间内上班、下班。由于工人们可以妥善处理公事与私事之间的关系,在时间上得到实惠,从而调动了职工积极性。使人们的时间观念加强,工作节奏加快,劳动纪律好转,劳动效率提高,产量增加。在试验的半个月内,工人在不到八小时完成了相当于过去九个半小时的工作量。人人都完成了生产任务。

小刘将实行弹性工作制的设想及私下试行的结果整理成建议方案,提交给车间主任。老王看后大为恼火。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弹性工作”问题。在他看来,统一上班和下班、工作和休息,这是任何工厂的铁的纪律。你上班我下班,你工作我做私活,你来我往,岂不成了自由市场。他注意到小刘近来又摇摇晃晃迈着醉步走进车间,又将雪茄烟蒂扔得到处都是,又时常迟到、早退。小刘的行为,使他得出结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小刘就是小刘。他想,说不定“弹性工作制”是小刘为他自己更方便地做小买卖服务的,这小子竟敢私下搞什么试验,他有什么权力擅自改变工作时间?将镶机班交给这样一个人,老王不放心。要尽快物色培养一个人接替小刘的工作。但在此之前不能动声色。不然全车间生产任务是会泡汤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弹性工作制”方案一直在“研究”之中。小刘似乎也并不把方案的“研究”进展和命运放在心上。他在忙着赚钱和筹备婚事。几个月后,小刘将结婚喜糖和要房申请一并送给了老王。者王立刻将申请转交给了主管职工生活的副厂长老孙。老孙是个富有同情心的正直的人。他找到小刘了解住房情况,并亲自到小刘家看到 10 平米的房子挤着 6 口人的情景。老孙召集分房委员会成员和工会负责人,开会讨论了几次也没有找到一个解决小刘住房问题的办法。原因很简单——厂里无闲房。

小刘得知研究结果后,加快了要房的步伐。他天天打报告、写申请、麻烦老孙。职工有困难,厂里不能不管,但厂里现在无房。如果小刘早两年结婚、赶上上次分房就好说了。那次分房原则中就有一条现在新婚和拟结婚的青年职工可给房。老孙在心中历数职工的住房情况:退休的老厂长分得新居后把本应上交的旧房留给了女儿,李厂长将分给自己的房子让给了青工小张和小王⋯⋯蓦地,老孙想起了技术科苗前的房子。苗前原来与其同事小李合住一套两室房子,一年前小李调回老家了。可以将小李腾出的房子分给小刘。

小刘接到分房通知后,高兴得跳了起来。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意味着与

兄弟父母同挤一室的窘况的终结,意味着将不再扮演调停妻子和母亲不睦关系的受气包角色,意味着自己将真正过起夫妻恩爱的甜蜜生活⋯⋯他跑去给孙厂长道谢,给妻子打电话,到商店买糖果⋯⋯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年前小李调走后,小苗经孙厂长许可住进了腾出的另一室。当小苗得知厂里将房子又分给小刘后,坚决不腾。小苗说厂里已将房子默许给他,因为已收了他一年的房租,而老孙却说只是将那间借给苗前暂时住用。小苗毫不退让。就这样僵持着,转眼半年。

这半年里,小刘在焦虑、疲惫、愤懑、痛苦中煎熬着。即将到手的房子如一张画饼,车间里“弹性工作制”方案泥牛入海,家里婆媳口角、磕碰逐渐升级,每天按下葫芦起来瓢。那间可望不可及的房子就象催化剂,激化了家庭矛盾。母亲认为儿子偏袒媳妇,声言要脱离母子关系,媳妇认为丈夫偏袒母亲,声言要脱离婚姻关系。小刘经常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更衣室里(这是车间里唯一的静处),一包又一包地抽劣质雪茄。

厂领导几经研究讨论,终于做出“关于苗前占房的处理决定”。厂部红头文件发到每一个车间科室。“决定”的精神是:(1)苗前占住同事小李腾出的房子,不符合住房条例规定。

  1. 限苗前一周内搬出。

  2. 若一周后没腾出房子,将扣发苗前奖金和基本工资的

    40%,取消所有浮动工资,到搬出为止。

“决定”一周后生效了,但却没有收效。苗前对经济制裁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小苗每天到科里点卯后就离厂去干自己的第二职业。技术科长也无可奈何,只好睁一眼、闭一眼:“总不能让我的属下饿死。”

孙厂长耐不住小刘的磨缠,更恼怒苗前的狂妄,声称要到法院起诉,将苗前绳之以法。而苗前却扬言他不仅会应诉,而且还要控告孙厂长和厂里对他的诬告和无理处分⋯⋯

我蹒跚在繁华的人行道上,我默默地思索着往事,心情沉重。不知在痛苦的漩涡里挣扎了多长时间,当我定神注视眼前时,发现自己已下意识地来到了钟表厂。赫然入眼的是厂工会正在为小刘解决住院经费问题募捐钱,我交了钱。想不到这几年厂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漂亮的新楼拔地而起。老王退休了。许多同事调走了。据说我走后两年小刘终于搬进了新居。是厂方胜诉,还是小苗主动搬出抑或是厂里为小刘另行解决的房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刘住进自己的房子后不久就住进了康复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