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宣扬

1959 年 8 月庐山会议结束后,家英和陈伯达都下山回到北京。然而他们回京后的表现却迥然不同。

家英回京后,一如既往地认真执行任务,对编写组的工作也抓的较多了, 直到 1960 年,大部分现代史初稿是在这个时候写出来的。至于对于庐山会议的结局,他既不愿意趋奉,也不能提出异议,所以只好沉默。

陈伯达则不然,刚回到北京,就忙着贯彻庐山会议精神,布置宣扬人民公社优越性。这位善于察颜观色,专心窥测毛泽东意图以便投其所好的“风向理论家”,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摸准的。1958 年“大跃进”期间,他提出废除商品的极“左”主张,在当年 11 月第一次郑州会议上受到毛泽东的批评。此后开始纠“左”,持续几个月,他不能不跟着有所表示,但没有料到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后期又突然转向批右,因此他在会上也受了批评。所以回到北京,便积极组织宣传人民公社优越性,以表明态度。

当时我正在上海参加市委扩大会议。约 9 月中旬的一天,忽然接到北京电话通知,转告陈伯达的安排:要立即尽量抽人下公社作调查,主要任务是宣传人民公社优越性,批判彭德怀反党集团。电话还告知我是分配到浙江省给云县给仙人民公社大源生产队(即后来的大队)参加调查。

这里不妨对比一下。家英对下农村调查研究,总是强调不要带框框,脸上不要有“共产气”,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让群众敢讲话,反映真实情况和问题。而陈伯达则是把结论做在调查之前,要大家带着“优越性”这个结论下公社搞材料。两者是何其鲜明的对照。

当时各省、市、自治区,也都分别组织进行若干公社调查。这是一次空前的全国性、大规模农村调查,可惜都是先带着结论、挑选较好社队、甚至预先有所布置的调查。

我因为必须开完上海市委扩大会议,所以推迟了几天,9 月 20 日才离开上海,当晚赶到缙云,次日上午抵双溪口,下午步行入山到达大源,与先期来到的同志们会合。

我们以双坑(马加坑和后坑两个生产小队的合称)为重点,展开了约 20 天的调查活动。双坑是以“挂钩竞赛”而闻名全县的先进单位,位于冈峦起伏的深山沟里,是生产条件很差的贫瘠地区。我们对这里的自然环境、解放前后的历史、土改与合作化等情况,作了全面了解,增长不少知识。但重点

是了解人民公社成立一年来的情况,包括公共食堂、大炼钢铁、统一调整土地(插花田)、小队间劳动力协作、生产改制(由每年一熟改两熟和合理密植)、抗灾防灾、多种经营及林木等问题。这个偏僻的穷山窝里也搞了不少批判斗争,所以干部、社员谈到公社问题时,就显得紧张。关于生产发展的数据,大部分是依靠干部提供的,可能有不同程度的水分。

根据访问、座谈及各级干部交谈核对的材料,我们当即起草了调查报告, 虽然以反映情况和问题为实际内容,但总的指导思想是宣传人民公社优越性。报告经队、公社、县、地、省各级征求意见和修改,才定了下来。

但是对于报告涉及的有些内容,我感到心里不很踏实。虽然过去战争时期天天和农民在一起,不能说不了解农民,然而农村公社这个敏感事物,我们还不熟悉。因此我向小组建议:“我们是归家英领导的,把这份报告送请他看看吧。”大家同意了。但报告送去后久无回音,我们以为他事情忙,忘记处理了。好在下公社的事热闹一阵过去了,大家都忙着整风检讨,也再没有人来向我们要报告,我们也就没有去催家英。

后来才知道,家英对于这份报告不但不是忘记处理,而且认真看了。只是在当时情况下,他对于宣传人民公社优越性,既不赞同,又不能反对,也只好沉默,把报告姑且放在一边。过了几年,1961 年 4 月和 1964 年 4 月, 洪廷彦两次随家英南下浙江调查时,家英知道他是参加缙仙公社调查的,故两次都建议他再去缙仙公社看看,并说:“带着原来的调查材料去,自然会知道当时错在哪里。”可惜都因时间不够未能去成。家英对于凡是调查过的点,都很重视隔一段时间再去看看,以继续跟踪了解那里的发展变化情况, 这是调查研究的一个重要方法。他虽然没有去过缙仙,在他头脑里却一直关心着对缙仙的跟踪调查。

至于那一次全国规模的宣传人民公社优越性的典型调查,其结果是:从各省、市、自治区的调查报告中选出 45 篇,由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另

172 篇汇编成两大册,由新华社出版,随《内部参考》发行。但当时人民公社的严重问题正在普遍暴露出来,陈伯达主观上筹划宣扬的所谓“优越性”, 不能不被客观上无情的现实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