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书友家英

范用

爱书人习相近癖相投,遂为书友,有几位已先我而去,黎澍、唐弢、陈翰伯、田家英,思念之余,不免有寂寞之感。

50 年代初,在人民出版社工作,认识了田家英,他在编《毛泽东选集》, 我们称他为“毛办”。

初见田家英,只觉得书生模样,看不出是延安的老干部,毫无官气,还不到 30 岁,像个大学毕业生。我说的是 40 年代的大学生,某些思想进步的大学生,富有热情,但无浮躁骄矜之气,温文儒雅,谦恭可亲。当然这只是表面印象。有所接触,才逐渐了解家英的才干和为人,虽然他只读过几年中学,但是在长期的革命锻炼中,却成长为政治上走向成熟的干部,“三八” 式干部。

我们除工作来往,更多的接触是因为彼此都爱书,或者说都有爱看杂书的癖好。

他的杂有个范围,主要为清末民国以来的文史著译,包括政治、经济、社会史料。他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在延安已经出版了两本有关民国史事的书, 早就听说是延安有数的“秀才”之一。那时我在重庆,在《解放日报》读到他写的谈侯方域的杂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出之于年轻人之手。

我是什么也谈不上的杂,东翻西看,漫无边际,不问有用没有,“拾到篮里便是菜”。

他在中南海永福堂有间大办公室,除了一角放办公桌和沙发,几乎大部分地方摆满了书架。我每回去,谈完公事,他都要领我参观藏书,尤其是新搜求到的书。他有跑旧书店的习惯,常去琉璃厂。出差到上海,必去四马路上海书店,收获甚丰,我看看也过瘾。

家英读书没有框框,不先分什么香花毒草,不以人废言,这大概跟他长期在毛主席身边工作有关,受老人家的影响,有人说毛主席读书无禁区,凡人又当别论,我不相信此种高论。我向来认为天下只有读不尽的书,而没有不可读之书。好书坏书读了才知道,信不信是另一码事,不可混淆。我可以不信你的,但应该知道你怎么说的,读书要独立思考。同一本书,见仁见智随你,书品跟人品没有必然联系。但也有嗜臭者,比如有人独对“此处删去

××字”有兴趣,有人却看了恶心。不必担忧,自有公论,一本书读了,听听议论,七嘴八舌,早晚会水落石出,更上层楼。这也是东翻西看的好处之一。这比封闭起来,只有一家之言好,提倡百家争鸣是自信心的显示,不过说话得算数。

《海瑞罢官》有人认为“要害是罢官”,是为彭德怀翻案。家英读了却说看不出什么大阴谋,孰是孰非只有自己读它一遍才能知道是谁胡说八道。家英在这方面一点不含糊,不鹦鹉学舌,人云亦云。

我爱读杂文、散文、笔记,注意到家英收藏周作人、聂绀弩的集子相当齐全,跟我有的相差无几。他说绀弩杂文写得好。

那时周作人的书旧书店有,但内部发行。家英对我说:“你缺少什么, 我替你找。”内部售书要凭级别,分几个档次,家英常替毛主席找书,不受限制。我忝为中央一级出版社副总编辑,也还是低档次,有些书连看看的资

格都没有。

有时他来出版社,也到我的办公室看书。有一些港台书他未见过,如金雄白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叶誉虎的《遐庵清秘录》、《遐庵谈艺录》、托派出版物、《文艺世纪》杂志等,都借去看。

有一部陈凡编的《艺林丛录》,是大公报“艺林”副刊文章汇编,他很感兴趣,借去看了一两年,几经催索才还来。他在我的藏书印之上加盖了“家英曾阅”、“家英曾读”印记,这在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这部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橱里,每看到它,心里十分懊悔,家英爱看这部书,为什么不送给他,我太小气。

我们常常议论看过的书、知道的书,读书又谈人,谈文林轶事、古今文网、笔墨官司,等等,直言无忌,毫无顾虑。他只大我一岁,生于 1922,我1923,都在 15 岁那年走进革命行列,我们是同时代人,有共同语言。他知识面广,有见解,我远不及他。抗日战争八年,我多半在重庆,因此,同家英讲四川话,更加投合。有时看法不尽一致,并没有因为他官大,得听他的。不是有句名言“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真理不一定都在官手里。

在家英面前,精神上是平等的。与他相处,有安全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揭发我思想落后。有的人就得防着点,我就碰到这么一位,借我的胡风著作,说要看看,到清算胡风,却说我看了那么多胡风著作,不可能不受影响。我说,读书看报,映入大脑就是影响,难道也有罪过,也得洗脑?

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总是跟读书人过不去,总要在这方面做文章。秦焚书坑儒,明清株连九族,到“大革文化命”,谁家有几本书就会坐卧不宁, 甚至可能遭殃。书成了万恶之源,成了祸根,难道教训还不够?

家英不仅买旧书,还醉心搜集清一代学者的手札、日记、稿本,兴致勃勃拿出来给我看,并且详作介绍。近人如黄侃、苏曼殊、柳亚子、鲁迅、郁达夫的墨迹,也有收藏。他买到过一本帐簿,上面贴满函牍,写信人和收信人都有来头,他一一考证,如数家珍讲给我听。他说解放初期在旧书店乃至冷摊,不难觅得此类故纸,花不了多少钱就可到手。他买回来装裱成册,汇编成书,自得其乐。

他还买了不少清人墨迹,扇面、条幅、楹联,有心收齐戊戌六君子的墨迹,已经有了若干件。他指着壁上邓石如行书“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 五言联告诉我,这副对联曾在毛主席那里挂了一些日子。

在实行低工资年代,家英以有限的工资和稿费收购清儒墨迹,不遗余力, 不仅装裱,还要外加布套布函。

家英在十几年中收集的藏品约 500 家 1500 件。1989 年北京出版的《书法丛刊》以专号介绍“小莽苍苍斋”藏品,可见其一斑。家英说,所有这些将来都要归公,故宫博物院院长吴仲超早就看上了,说都要收去。我想,家英早已有此打算。

1962 年,想办一个大型文摘刊物。家英看到我试编的《新华文革》样本, 要了一本。我说上面没有批准出版。他说:“我带回去放在主席桌上,他也许有兴趣翻翻。”这桩事,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批评我绕过了中宣部,家英好像不在意。我想他是赞成办这样一个刊物的,否则他不会送给毛主席看。一直到 1979 年出版《新华文摘》,我的这一愿望才得以实现,而家英弃世已

经 14 年,我不能送这本刊物给他了。

最后一次见到家英,是 1966 年 5 月。那时丧钟已响,山雨欲来,黑云压

城。我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唱片门市部,遇到家英和逢先知秘书。我是去抢购“四旧”粤剧《关汉卿》、评弹开篇等唱片。过了几天消息传来,家英面对“四人帮”的迫害,用自己的手结束了生命,终年 44 岁。

据家英的夫人董边同志回忆:家英离世的前一天晚上对她说:“我是江青、陈伯达诬害的。”那天深夜戚本禹还打来电话,家英没接完,就把耳机摔在一旁,还盛怒难平他说:“他算什么东西!”

由此我回忆起大约 1964 年或 1965 年去家英处,闲谈中扯到戚本禹的《评李秀成自述》一文,家英很生气地告诉我,在他手下工作的戚本禹,把一封群众来信擅自转给了地方有关组织,会使写信人遭受打击报复,违反了有关的规定。家英把此事交给党小组,用他的话说,“要帮助戚本禹认识错误”。他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小爬虫后来充当“四人帮”迫害他的急先锋。家英心里明白,早晚有一天要搬出中南海。令人悲哀的是,家英不是活着走出中南海!

我写这篇小文,除了怀念家英,同时想回答一个问题。广州《书报刊》“书写人生”征文启事说:“漫漫人生路,书可能是你的精神食粮,希望爱书的朋友写下最深刻的一点体会。”

我想了一下,我的体会是什么呢?能不能说,读书也是做人的权利:认识世界之权,调查研究之权,知己知彼之权,应无圣人凡人之分。

家英身居高位,我不羡慕,却羡慕他买书方便,读书自由。1964 年,我奉命组织班子编《蒋介石全集》,在这方面曾经有过一点小小的方便。现在卸磨养老,买不起书,海外书友偶有寄赠,有一部分由好心人代收了,大概怕我沾染毒菌或者营养过剩,有碍健康吧。如果家英还在,知道了会怎么想?家英说自己“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毕生追求光明,竟

为黑暗所吞噬,有人说家英书生气太重。在我看来,书生气比乡愿,比八面玲珑可贵。

我怀念书生家英,我的书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