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开一个心情舒畅的会”

“六十条”在全国范围的宣讲和试行,在农民中引起强烈反响,收到很好的效果,农业很快开始复苏,毛泽东很高兴。这时,中央又着手系统地解决工业、教育、科学等战线的问题。 1961 年 8 月至 9 月召开的第二次庐山会议就是为了解决这些方面的政策问题。

上山之前,毛泽东曾对田家英说:“这次要开一个心情舒畅的会。” 召开第二次庐山会议,不能不联想到第一次庐山会议。第一次庐山会议

引起的灾难性后果,毛的感受不会比别人的小。从 1960 年夏天起,农村中的严重情况逐渐反映到中央,反映到毛泽东那里,他的心情沉重起来。在那些日子里,他常常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有时长时间地呆坐在那里,凝视不动。这种情况在过去是少有的。到 1960 年 11 月初,他亲自主持起草中央“十二条”指示信,首先下决心解决农业问题。

毛泽东说:

庐山会议的估计不灵了。当时认为一年之内形势可以好转,以为右倾压下去了,“共产风”压下去了,加上几个“大办”就解决问题了。当时有人说:逢单年不利,逢双年有利。今年是双年,要说逢双年有利,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共产风”比 1958 年刮得还厉害。原来估计 1960 年会好一些,但没有估计对。1960 年有天灾又有人祸,敌人的破坏尚且不说,我们工作上是有错误的,突出的是大办水利,大办工业,调劳动力过多。(1960 年 12 月 30 日在听取各中央局汇报时的插话)

郑州会议的召开是为了反“左”的,由 3 月到 6 月只反了三个月。如果继续反下去就好了。谁知道彭德怀在中间插了一手,我们就反右。反右是正确的,但带来一个高估产、高征购、高分配。这个教训值得我们记取。庐山会议反右这股风把反“左”打断了。(1961 年 3 月 5 日对几位中央领导人的谈话)

① 顺便说,这次会议期间,胡乔木因患严重的神经衰弱,中途请病假,直至田家英含冤去世和十年浩劫开始,没有恢复工作。从此,田家英和他在工作上的交往就基本上中断了。

对于错误地批判彭德怀,毛泽东这时并无后悔之意(“反右是正确的”), 但对于因反彭德怀而打断纠“左”过程、从而遭受更大的“共产风”的破坏, 则是痛定思痛,心情确实很不舒畅。他决定二上庐山,想开一个心情舒畅的会,是不是也包含着想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呢?

果然,这一次会议没有紧张的气氛,没有批判的场面,大家的心情平静而舒坦,比较地敢于批评和议论工作中的问题和失误,又产生了几个好的文件,如《中共中央关于当前工业问题的指示》、《工业七十条》、《高教六十条》。田家英在第一次庐山会议后期是受压的,参加这次会议却是另一种心境。但是有一点使田感到不安。当时毛泽东对国内经济形势的估计是已经到了“锅底”。田认为,在农业方面可以这样说,在工业方面就不能这样说, 因为工业生产仍在继续下降。他半夜里睡不着觉,便到梅行(当时参加起草

《工业问题的指示》和《工业七十条》)的卧室去讨论这个问题,直至天亮。第二次庐山会议主要讨论工业问题和财贸、教育等问题,但毛泽东的兴

趣仍然在农村方面。他始终关注着公社“六十条”的命运,关心着“六十条” 的执行情况。

我们党在 1959 年走了一段曲折的路程,这个教训深深地印在毛泽东的心里。他对于“六十条”能不能得到贯彻执行,“六十条”是否能真正彻底解决问题,会不会再来一个反复,是担着心的。 1961 年 8 月 23 日,第二次庐山会议的第一天,他在中央和各大区负责人的会议上,讲了一篇话,大体上反映了他的这种心态。

他说:

讲到社会主义,不甚了了。“六十条”都是社会主义,这个问题究竟如何,你们说有一套了,我还不大相信。不要迷信广州会议、北京会议搞了一套,认为彻底解决问题了。我看还要碰三年,还要碰大钉子, 会不会遭许多挫折和失败?一定会。现在遭了挫折和失败,碰了钉子, 但还碰得不够,还要碰。再搞两三年看看能不能搞出一套来。对社会主义,我们现在有些了解,但不甚了了。我们搞社会主义是边建设边学习。搞社会主义,才有社会主义经验,“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郑州会议犯了错误,分三批开,一批开一天,我打你通,略知梗概,不甚了了, 经过六个月,到庐山会议。会议顶住了彭德怀的那股风,是对的,不顶不行。但也犯了错误,不应一直传达下去。现在搞了“六十条”,不要认为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搞社会主义,我们没有一套,没有把握。

我国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的挫折,教育了全党,也教育了毛泽东。到 1960 年冬,他已经开始冷静下来,觉悟到:“看来建设社会主义只能逐步地搞, 不能一下子搞得太多太快。我设想,社会主义建设大概要槁半个世纪。”(1960年 12 月 30 日的一次谈话)1962 年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在总结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经验时指出:“在社会主义建设上,我们还有很大的盲目性。社会主义经济,对于我们来说,还有许多未被认识的必然王国。拿我来说,经济建设工作中间的许多问题,还不懂得。工业、商业,我就不大懂。对于农业, 我懂得一点。”但是,“我注意得较多的是制度方面的问题,生产关系方面的问题。至于生产力方面,我的知识很少。”他的这段总结讲得很坦率,也很中肯。毛泽东在战争问题上,在民主革命问题上,经验丰富,可以说一帆风顺。但在建设问题上,以及在社会主义革命的若干问题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比较缺乏,对别人以及党的领导集体的知识和经验又不善于尊重,所以

在工作指导上常常发生错误。毛泽东不很赞成照搬苏联的经验,强调要结合中国实际,走出一条中国的路子,这是对的。但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这里面有很多经验教训值得总结。这不是本文的任务,这里不去多讲。

就在这次会上,中南的同志(陶铸、王任重等)谈到“六十条”解决了生产队的问题,但土地、耕畜、劳力归生产队所有,而分配则以大队为核算单位,所有权与分配权有矛盾。毛泽东很重视这个意见,提出应当加以研究。其实,这个矛盾毛泽东早已发觉,在 3 月广州会议上,他曾批给与会同志阅看一份反映这个矛盾的材料,想在“全国各地推行”,结果没有被通过。对于人民公社体制上存在的这个问题,毛泽东一直揣在心里。第二次庐山会议后,他仍是沿着这条思路,继续为纠正人民公社内部的平均主义而进行探索。

1961 年 9 月 27 日,毛泽东召集邯郸谈话会,就基本核算单位问题亲自

作调查。 29 日,他写信给中央常委及有关同志,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人民公社的基本核算单位应是生产队而不是大队。他说:“我们对农业方面的严重的平均主义的问题,至今还没有完全解决,还留下一个问题。农民说, 六十条就是缺了这一条。这一条是什么呢?就是生产权在小队(按:即生产队)分配权却在大队。”

改变基本核算单位,是公社体制上的重大调整,是对“六十条”的重要突破。(实际上,就经营规模的大体而论,这是正确地退回到初级合作社, 只是还保留政社合一这个僵硬的外壳罢了,这个外壳仍然是农业生产发展的严重障碍。)毛泽东虽然作出了决策,但他认为,要把他的这个决策变为全党实行的政策,还需要有一个过程,需要全党各级领导干部经过调查研究, 在基本上取得一致的认识。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毛泽东又把协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的重任交给田家英。一方面,要他为中央起草一个指示,把这个问题提到全党面前进行研究;另一方面,派他下去专就这个问题进行调查。田家英选定了山西长治地区的一个农村,作为调查地点。经过调查,他认为毛的意见完全正确,随即带着几位同志,为中央起草《中共中央关于改变农村人民公社基本核算单位问题的指示》草案。在这个文件里,有针对性地批评了一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采取不热心、不积极的态度;同时也反对了认为基本核算单位越小越好的意见,而主张大体相当于初级社的规模,就全国大多数地区来说,以二三十户左右为宜。毛泽东对这个文件看得很细心,画了很多杠杠。田家英高兴地拿给董边看,说:“我自己认为写得好的地方,主席都画了杠杠。”毛泽东将文件提交给 1962 年 1 月至 2 月间召开的七千人大会讨论。

在讨论中间,一个重要意见,就是要规定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 40 年不变(我记得这是毛泽东提的,现在一时没有查到根据)。有一位中央负责人建议将 40 年改为“至少 20 年内”,请毛斟酌,毛将“至少 20 年内”改为“至

少 30 年内”,并且批了一段话:“以改为‘至少 30 年’为宜。苏联现在 45 年了,农业还未过关,我们也可能需要几十年,才能过关。”从这个修改和批语中可以看到,此时毛泽东在农业问题上是比较冷静和谨慎的。从此以后, “30 年不变”的提法,成了一个重要公式,经常出现在党中央的有关文件里。

不管 30 年,还是 40 年,无非是表示:生产关系应当较长期地稳定,不能频繁地变动了,这表达了人心思定的愿望。历史经验证明,有了稳定的条件, 才有利于生产的发展。由于随意改变生产关系,两度大刮“共产风”,造成严重损失,这个痛苦教训毛泽东是记取了。 1962 年十中全会开过不久,他在视察工作时,曾向一位省委书记嘱咐说:“万万不能再搞一平二调,不要

把农民养的猪调上来,调一头也要受处分!”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管怎么动乱,不管张春桥还有别的什么人怎么鼓吹穷过渡,毛泽东始终纹丝不动, 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体制始终没有改变。不过,从 1963 年的“四清” 运动开始,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在农村中大搞“割资本主义尾巴”, 使得农民愈割愈穷,这就不是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所能解决的了。

1961 年这一年,从浙江调查到为中央起草基本核算单位下放的指示,毛泽东与田家英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非常密切。田的出色工作得到毛的高度信任,毛的意见和决策受到田的热烈拥护。这种信任和拥护的关系,是建立在政策思想一致的基础上的,目的都是为了尽快渡过农业以至整个国民经济的困难时期,发展生产,改善全国人民的生活。这是田家英作为毛泽东的秘书,发挥作用最大、工作最为顺利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