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初逢

1940 年。5 月的延安,春漫延河花满山。同学们每次上山,总要撷回花束,或插在屋里,或供在书桌上,把斑斓多姿的春意带进紧张的生活。

星期天早晨,我特地上山采了一束鲜花,换上“五一”节新发的列宁服, 兴冲冲地奔向马列学院所在地蓝家坪——要去拜会一位慕名已久的人物。

马列学院,是延安的最高学府,是高级干部和理论干部进修学习的地方。走进大门,心底立刻升起肃穆之感。院里很清静,很整洁。走上山坡,面前岔开三条小路,分别通向三排窑洞。他住在哪一排窑洞呢?

正在犹豫,身后忽然传来问话声:“同志,你找谁?”

我回头一看,一位英俊青年,手提铁壶,正信步走上山来。“找田家英同志。”我忙回答。

青年好奇地打量我:“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请跟我来吧。”他爽快地跨到前面去引路。我很感谢这位热心同志的帮助,跟他走到第二排第四孔窑洞跟前。他推门进去,放下铁壶,见我还站在门口呆等,便笑着说:

“请进来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啊,你就是⋯⋯”

我迟迟疑疑地走进屋。许是眼光透露出又惊又喜又带点惶惑的神情,惹得他哈哈大笑。

“你是想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你吧?既然来了,话准不少。与其站在太阳地里讲,不如进家来消消停停地坐着谈。你说对吗?”

接过开水碗,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他。白面书生的样子,瘦高个头,穿一身灰布制服,浓黑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直直的鼻梁支撑着宽阔的前额。

“你真的就是田家英?”我有点拘谨地问。“怎么,你还认识另一个田家英?”

一句反诘,弄得我有些惑然,忙辩解说:“不,不⋯⋯那一个我也不认

① 《柏舟》诗,系一首描写古代妇女不甘屈服、坚守自己信念的抒情诗。匪,古非字。这四句的意思是: 我的心不是鹅卵石,不可以随便转来转去;我的心不是席子,不可以随意卷来卷去。

识⋯⋯”

我见他笑,悟出自己的话不合逻辑,也忍不住跟着讪讪地笑了。我送上一束山丹丹花。

“谢谢。”他接过花,看了看,闻一闻,显然很高兴。“你倒是个有心人。贵姓?”

“姓陆,叫陆石。” “你是‘青干’校的?” “你怎么知道?”

“你这身列宁制服,不是‘青干’和‘女大’特有的么?你又不是女的, 显然是‘青干’的啰。”

他拿着花在屋里转了两转,想找个什么家什把它插起来。

这个人的观察力够敏锐的——我心里想。目光追随他的走动,粗略浏览一下窑里的陈设。除了那张二展桌外,还有一个书架,一个文件柜,一把椅子,一张方凳,三块木板搭张床。床上叠着印花被面的被子;地上搁着一只熟铁壶,一只镔铁壶,一个脸盆和一个搪瓷茶缸;桌面放着一垛书,一个土瓷笔筒,一瓶用变色铅笔化成的紫墨水;还有一盏煤油灯,这是对教员的优待品。东西虽杂,却放置得各得其所,井井有条,显出一派清爽雅致。

我正在端详桌上的笔筒,田家英顺手就把山丹丹插了进去。 “不错的。”我说,“不过得加水把它养着,这样,花就不会早凋。” “对,就按你的意见办。”他立刻抽出几只铅笔和蘸水钢笔,提起镔铁

壶往笔筒里掺上凉水,又向花冠洒了一些水。鲜花一沾水,显得格外精神。他左看右看,高兴他说:“花可是个好东西,不管开放在山野,还是点缀在室内,都能给人增添生气、活力和色彩丰富的想象。”

真没想到,一束山丹丹引起他这么强烈的反应。是的,凡是热爱生活的人都热爱鲜花。重新落座,从花谈起,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你说是特意来找我的?” “可不是,我慕名而来。” “慕名?慕谁的名,我的,还是马列学院的?” “当然是你的。” “你在讲笑话吧?无名之人,何慕之有!”

“绝对不是笑话。我知道你已经好些年了,访你也访了好些年。我慕你那‘神童,之名!”

“哦!神童?”

他忽然纵声大笑,笑得开心,笑得呛咳,噗哧一声几乎把喝在口中的开水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