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

时光如流,战争年代,我们天各一方。全国解放之后,虽然都在北京, 相距不远,但他早已担任了毛主席的秘书,工作非常繁忙,而且还经常下农村调查,一去就是半年,所以见面的机会,反而不如延安时期多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相聚数次。

1951 年“七一”前夕,我去中南海看他。他迎住我笑道:“想不到今天住进皇帝的宫廷里来了。”那时,他正在校对他的长诗《不吞儿》。我读了校样,觉得情真意切,很受感动。“不吞儿”是个贫农女儿的真实名字,题材是他在晋绥解放区参加土改时搜集的。这部描写真人真事的长诗,通篇倾注着家英同志和人民群众共患难、同命运的阶级感情。他笑了笑,说参加了几期土改后,对农村和农民的了解比较深刻一些,过去许多不很清晰的观点现在明确了。他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们胜利了,要建设新国家了。如果农民的问题解决不当,建设社会主义将遇到极大的困难。”

1961 年春节后,我从河南信阳地区回京去看家英同志。我介绍了信阳地区生产调敝、群众困苦的境况。我说,群众宁可自己饿着,也没有去动一粒国家仓库的粮食,他们对我们党和国家的忠诚真称得上“动天地而位鬼神”, 可那里的领导干部都在干些什么哟,简直是作孽!他默默地听我讲述,神情很严峻,往常我所熟悉的那种幽默感消失了。

“中国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他说,“全国解放已经 11 年, 而农村情况反而变坏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1959 年春,他曾带着这个问题回到我们的老家——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在新繁县蹲点调查了半年。浮夸风,共产风,急躁冒进⋯⋯把农民逼到了绝境。庐山会议开会之前,他向毛主席汇报了农村的严重情况,结果得罪了四川省委某一位领导同志。那位领导同志声色俱厉地责问他,被他有理有据地顶了回去。

“近来我常想,我这个人是不是太书生气了,为人民尽力太少啊⋯⋯” 他拿出一首诗给我看,说这是他近年心情的写照。

十年京兆一书生, 爱书爱字不爱名; 一饭膏粱颇不薄, 惭愧万家百姓心。

我默默地吟诵,心情变得更加沉重。我说:“我们欠老百姓的债太多太多,往后怎么还啊?”

“是呀,”他悲愤难抑,凛然的浩气溢于言表,“姑不论是非曲直,但只要欠下老百姓的债,总是要还的,这一代还不了,下一代也得要还!”

我很理解他这句话的分量。他认为某些只关心自己的“乌纱帽”不关心人民的疾苦,只爱听恭维话而拒不接受劝谏的领导人,很不可取。“他们搞坏了农业,对农民不负责任。那样的共产党员,不用说党性,就是做人的品行,也是有愧的!”

天下起雨来了。他留我在中南海的干部食堂吃午饭,各人一菜一汤二两大米饭。他说:“看看,生产的萧条,也反映到中南海的伙食上来了。不过, 这比起你在信阳吃红苕藤来,简直算是天堂了⋯⋯”他的话,引得同桌吃饭

的人都瞅我。他向大家介绍了我,又说,“不用担心,天堂般美妙的日子, 总会到来的。”

转眼之间到了 1965 年。这年 9 月,我从西藏自治区回到北京之前,机关的一位负责同志告诉我,家英同志负责编辑了一部《毛泽东著作专题摘录》, 嘱咐我去向他要一套。

家英同志自从 1948 年担任毛主席的秘书之后,长期参加《毛泽东选集》的编辑和注释工作。从《选集》的第一卷到第四卷,每卷论著他不知读了多少遍,每写一篇文章的注释,他都要查阅大量的历史档案和资料,而且反复修订。他的夫人董边同志告诉我,他经常工作到深夜,紧张时通宵达旦,写不合意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所以,他对毛泽东同志的著作有深刻的研究和领会,曾经写过大量的文章宣传毛泽东思想,特别是对毛泽东思想的精髓

——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更有精辟的理解和论述。 1951 年出版的《学习〈为人民服务〉》一书,就是他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成果,其中一篇专论《从实际出发》的文章,还被翻译介绍到国外。

当时,他已担任国家主席办公厅副主任兼党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多年,寓所已从“静谷”搬到了“永福堂”。那地方不大好找,不得不询问警卫战士。不料他已来半路相迎,引着我转弯拐角穿过好几重门,才进到他的办公室。我一进门,就被满屋的书惊住了。房子高大而轩敞,大概是“永福堂”的正殿。屋内整整齐齐摆放着高大的书架,摆满了书,估计有近万册。我环指屋内的藏书说:

“你的书真多呀!你不是发奋要读尽天下书么,这下该如愿以偿了吧?” “整天跟书打交道的人嘛,”他情不自禁地向那些书投去欣慰的一瞥,

“除了读书这个嗜好之外,此生别无他求。”

紧靠正门门厅东壁后面是他的办公处,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套旧沙发和一张茶几,———切仍然保持着延安时代简朴的生活作风。

9 月里,天气还有点热。他穿了一件白绸子的长袖衬衣,一条灰色长裤, 脚上还是一双平底布鞋。他按我坐下,沏来一杯茶、问我要不要开电扇?我说已经 9 月了,这屋子又很阴凉,就不必了吧。他说他也是备而不用的。我把单位要书的介绍信递给他。他看后放在写字台上,脸上露出一丝幽默的微笑。我忙说这是奉命,公事归公事办吧。他的嘴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便走到东头的书架前,取出一套《专题摘录》,用大信封装好,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相对默然。算来他不过四十几岁,身体却已发胖,眼角也牵上鱼尾纹, 眼神显得很深沉,好像有什么心事。方在狐疑,忽从门外跑进一个小女孩, 穿一身白色连衣裙,佩着红领巾。她一溜风跑到家英同志跟前,见我坐在旁边,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这是陆伯伯⋯⋯” “伯伯,你好!”孩子笑嘻嘻地朝我行了个鞠躬礼,随即指着我的近视

镜说,“爸爸,你看伯伯的眼镜多像瓶子底⋯⋯”

我们忍俊不禁地笑。家英正想嗔她,她却一溜风跑出去了。多么天真活泼的孩子!恍若一只乳燕,忽地飞进来,又忽地飞出去,给秋天带来了春天的喜悦。

我欠身去取《专题摘录》,他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再坐一会。他说,这部书是应那些大秀才的要求,给他们提供一个查阅原著的线索而编印的,是

一部索引性质的书,如果写文章或起草文件需要引用毛主席的话,还是查原著为好,因为这部书所摘录的是否准确,是否有违原意,尚未经过周密的研究,所以在书的扉页上特别注明“不能引用”的字样。

我当时觉得,他慎重地交代这些话,符合他对待理论著作的一贯严谨的态度。然而,问题远远不在这里。

他认为,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的经典著作,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精神产物,不是格言集成,不是警句集锦,他们的每一篇文章,都有它独特的历史背景及论述问题的侧重。所以,我们必须采取认真的严肃的科学的态度来学习、研究和运用,不能带半点随意性,不能采取引字摘句的办法来传播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更不能用“语录”来指导我们的革命运动和革命工作。

说着,他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给我看。“你见过这本小册子吗?”

“见过。”我说。

他把《语录》翻得沙沙作响,情绪很不平静。

“这本小册子,从《毛泽东选集》里东摘一句,西抄一段,断章取义, 割裂历史,不成体系,不讲逻辑。但是,那些人反而确认这是毛主席著作的精华,句句是普遍真理,用它来指导我们的思想和行动,指导我们什么事该怎样想,怎样做,不该怎样想,不该怎样做——这种搞法,简直是拿马克思主义当儿戏,抽掉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髓。这样下去,会坏事的!”

他的话有如雷声,醒人迷梦。当然,现在看来,这些道理已为众人所知, 而且已被历史证实。然而,正因为如此,反衬出他在当时那种政治空气下目光的犀利和坚持真理的勇气。老实说,当时我就存在着盲目迷信,认为既然是毛主席语录,还有什么问题呢?听了他的精辟见解之后,我才如梦方醒, 茅塞顿开。家英同志不愧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真理在他这一边。我张大两只眼睛望着他,问:

“你阐明过这些见解吗?” “我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当然讲了。”他的回答很剀切。“结果呢?”

他微微一笑,鄙夷地说,“结果吗,当然是预料中的事——冒犯了几个大人物⋯⋯你大概有所风闻吧。”

我摇摇头。只听说在庐山会议时,他赞成彭德怀同志的意见。有人一直想把他打入所谓的“军事俱乐部”里去,后来受到几位中央领导同志的保护才过了关。这一回只是听说有人胆敢反对《语录》,不知究竟指的谁?

“就是指的我!”他又淡淡一笑,“看来,庐山会议的事并不算了结, 这回人家可要新帐老帐一齐算了。”

我很为他担心。我明白,他所说的“冒犯”了几个“大人物”,是指林彪、江青、陈伯达和康生之流——在 1965 年他们已经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了。林彪借口所谓批“大比武”,把矛头指向几位老帅。江青、康生、陈伯达则借所谓“京剧改革”和“教育改革”,把矛头指向中央的几位领导同志。他们造谣中伤,挑拨离间,双管齐下,紧锣密鼓,“文戏”“武戏”一起唱, 搞得政治空气相当紧张。实际上,所谓“文化大革命”之风,早已起于“青萍之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真替老友捏一把冷汗。

“你怎么办呢?”我急切地问。

他非常镇静地说:“不怎么办。要来的总是要来,是祸躲不脱,躲脱不

是祸。你该记得,林则徐有句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 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更应当如此,个人的安危祸福又算得什么!问题是我们这个伟大的党,伟大的国家,伟大的人民啊⋯⋯”

他的眼里闪起一种深沉忧愤的光泽,而睫毛却渐渐地润湿了。我们两人再次相对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诗经》上的几句诗:

知我者, 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我也情不自禁地接念道: 悠悠苍天,

彼何人哉!?

是的,“彼何人哉”?今天已是尽人皆知了。林彪、江青、陈伯达、康生那伙反革命算些什么东西!但是,在 1965 年,他们却是炙手可热的。特别是林彪,那时候骄横不可一世,谁惹得起?谁要碰他一下,那是要罹杀头之罪的。可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是不信那个邪的!

那天,家英同志告诉我,在另外一个重大理论问题也是实际问题上,他和罗瑞卿同志就与林彪存在着根本原则的分歧。当林彪发出所谓“顶峰论” 的谬论时,他们立刻提出了尖锐的批判。这件事,恐怕至今也很少为世人所知,所以我有责任如实地记下来。

有一天晚上,罗瑞卿总长突然打电话给家英,说林彪提出“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顶峰”,他对此持怀疑态度。

“家英同志,你看那个提法在理论上站不站得住?”

家英同志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个提法是错误的!” “错在哪里?” “错就错在‘顶峰’这两个字上。因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人类社

会发展的产物,是科学,是真理,而科学的真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前进而不断发现,不断发展,不断丰富的。所谓‘发展的顶峰’,其含义很明显, 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发展到了毛泽东思想就到了头了,不再发展了。怎么能这样说呢?所以,‘顶峰’的提法,是违反科学的,违反辩证唯物主义的,是站不住脚的!”

罗总长很同意家英同志的观点,遂把这些见解用自己的语言在一次会议上讲了。这一来,可闯下滔天大祸了。林彪知道以后,恼恨在心,咬牙切齿地指控他们“反毛泽东思想”——那个罪名可定得不轻啊!

家英同志起身拿暖瓶斟茶,手臂微颤,开水洒在杯子外面。他苦笑了一下,慢慢放下水瓶,取抹布拭净茶几,又慢慢坐下来。看得出,他在竭力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究竟是谁反毛泽东思想呢?”他呷了一口茶,尽量放缓音调,“说心里话,我给罗瑞卿同志讲的,留了很大的余地。实质上,所谓‘顶峰’的提法,不仅是错误的,而且别有用意,不仅是反毛泽东思想的,而且连整个马克思列宁主义都反掉了。你想想看,‘顶峰’者,绝顶也,尽头也。这个意思很清楚,既然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发展到了尽头,不能再发展了,当然就没有生命力了。怎么办呢?那就必须用一种别的主义或别的思想来代替啰。什么主义呢?鬼知道,反正不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才是‘顶峰

论’的实质。难道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你不要看‘顶峰’那两个字,听起来抬得很高,实际上是贬得很低的。哼,那个人真还懂得一点‘辩证法’哩,哈哈哈⋯⋯”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微笑了,但我明白他的心情很复杂,自己也觉得心里沉沉地压着一块石头。

他有些忧虑他说:“我很担心你那位老首长罗瑞卿同志的日子不好过。” “会怎么样?”我急的地问。 “很难说。不过我想,那‘风’既已起于‘青萍之末’,必然要‘浸淫

谿谷’,以至‘盛怒于土囊之口’的①。且看他们的表演吧!” “那你呢?”我忧郁地望着他。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两臂叠放胸前,偏着头久久地端详我。 “我算得什么。”他坦然地说,“我不是讲过,我们这些人都是普通人

么,沧海之粟而已。可记得《诗经》里那首《柏舟》的诗,里头有这么几句

——

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几千年前的一个妇女,尚且对自己的信念如此坚定,难道我们今天的共产党人,还不如古时候的一个普通妇女么?我们应当坚信辩证法,坚信真理在自己一方。做人就应该堂堂正正,哪怕泰山崩于前,而志不移!”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掖着他编辑的那部《毛泽东著作专题摘录》,依依地同他道别。他送我出了“永福堂”,一直送到大路上⋯⋯谁知道,从此二别,竟成永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1966 年 5 月 23 日,即宣布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五·一六通知》公布后一个星期,林彪、江青、陈伯达、康生那一伙反革命阴谋家, 迫不及待地给田家英同志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置于死地。继而他的亲属受到株连,姐姐同儿子被迫害致死,夫人董边同志和两个女儿也备受折磨⋯⋯

《诗经》在手上抖索了,不是手颤,是我的心痛楚得抽搐。诗行显得模糊了,不是头晕,是我的眼里含满了悲愤的泪。我清楚地感到书的重量,不是诗句大沉,而是“匪石匪席”的你——一位卓有见地刚直不阿的共产党人应具的重量!

天网恢恢,好佞尽除;真理彰新,长虹贯日。家英啊家英,要是你能活到今天,对中华之崛起将做出多么重大的贡献啊!

多少如你的沉冤已经昭雪了。我们的党不愧是伟大的党,正领导人民意气风发地建设着新的生活。家英,倘若你的英灵有知,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吧?

(原载 1984 年《现代作家》第三期)

① 此处所引的文句,出自楚国宋玉的《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