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向桃林的路上

家英同志是研究历史的,当时在马列学院当历史教员。他对中国史和世界史都很有研究,尤其精干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我对历史也很喜欢学,特别对春秋战国时代的学术思想概况感兴趣,所以常去向他请教。只要提出问题,他都很耐心很明晰地给以满意的解答。他劝我学历史最好采用“逆学”, 就是先学现代史,再学近代史,然后学古代史,西洋史也可借鉴——这样对我们现在的革命斗争更有用,论年龄,我痴长两岁,论学问,却望尘莫及。他是那么成熟,思想又那么敏锐和深遵,而我却往往显得幼稚而笨拙。所以, 我以师事之,心悦诚服。

1941 年秋,家英同志调到中央政治研究室,住在杨家岭西邻的王家沟。

我也调到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住在桥儿沟。相距 20 多里,来往虽然不如以前近便,但我仍旧有空就去看望他。我们讨论的问题并不限于历史,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等等,都讨论。我发现他研究的对象极广博,治学态度也很严肃,从不信口回答我的提问。发表意见不仅持之有据,而且总是同当

时的实际斗争紧密结合的。分析一个具体问题,他常列出几种不同的方案, 反复比较,从中挑选一种更合乎实际的;对其余的也决不简单地否定了事, 不对的,说明它为什么不对,不完全的,指出它哪些地方不完全。他那种科学的态度,求实的精神,民主的作风,对同志推心置腹的品格,深深地感染着我,影响着我。

有一天,我们漫谈着走下王家沟,打算逛一逛桃林。

桃林,坐落在王家坪外一片平川上,离王家沟不远,它同延安人一样单纯而质朴。 20 来株桃树,组成一座林园,春天是一片绯红的花朵,夏秋则是一片青翠的绿叶。树下置放着十来张石桌,配上石头条凳,可以供人喝茶, 谈天,下棋玩扑克;节假日之夜,还可以组织露天舞会和广场演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延安唯一的公园,是延安各机关学校的同志们休息、聚会的地方。

我们沿着延河前行。迎面横过一群毛驴子,那是从三边①回来的,一头头驮着沉甸甸的食盐口袋。几个老乡吆喝着。其中一个年轻的老乡,头缠雪白的羊肚子毛巾,甩了一下响鞭,用他那陕北高原特有的男高音,迢声夭夭地唱起《信天游》——

一道道沟来一道道湾赶上那毛驴走三边哟哦,得咧咧咧⋯⋯

另一个小伙接着唱——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 咱陕北出了个毛泽东啊

歌声洋溢着胜利的豪情。延河对岸在菜地里干活的八路军战士们,应声直起腰来,挥着手,接着乡亲的余音齐声唱起来——

红瓤瓤西瓜香又甜 八路军同老乡心相连

共产党领着咱们闹革命打垮反动派穷人大翻身

歌声此起彼伏,延河两岸一片欢腾。

那边的战士拖长嗓音喊道:“喂——老乡,你们辛苦了!”

领头的老乡立刻高声回答:“啊——同志,你们受‘熬煎’啦⋯⋯” 春风把那边愉快的答谢又送过来:“莫啥——延安的小米‘美的太’①!”好一派军民鱼水情!行人们停立观看,一齐拍手而笑。

家英同志微笑着向我耳语:“看见了么,这就是我们力量之所在!”他仿佛忘了游桃林的事,转身随运盐队走去。

我紧追几步赶上了他,正想拽回他来,他却操着陕北话同一位年纪大的老乡攀谈起来。

“老大爷,咱们相跟上走行么?” “有啥不行的。”老乡瞅了我们一眼,抹去胡须上的尘土,笑了一笑。于是结伴同行,一问一答,越谈越热乎。那老乡姓耿,极自然地谈到他

① “三边”,原是陕北的安边、定边、靖边三县的统称,抗日战争时期是指陕甘宁边区的一个分区,当时辖定边、盐池、靖边、吴旗等县。盐他盛产食盐。

① “美的太”,陕北方言,美极了。

的个人生活,家庭境况,婆姨娃娃,锅碗瓢勺;又回忆他 3 岁时怎么从山东荣城老家逃荒出来,他父亲把他放在梨筐里,一头挑口破锅,一头挑上他来到陕北;又讲起 1935 年闹土地革命的情况,一直叙到他参加甫区运输合作社当上了运盐队长

“而今的日月一年赶一年兴旺,这都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哩。”耿大爷乐呵呵地说。

家英同志说:“好好干,往后的年月定比现在还要兴旺。相信吗?” “那咋不信!”耿大爷扬鞭抽出一声脆响,“驾!运咸盐,走三边,心

里痛快!”

我一面听他们谈话,一面暗自琢磨,家英同志有一种什么力量,使得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乡,经过短短的交谈就如此信任他,而乐意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对他讲呢?是因为他具有文雅而不显清高、庄重而不现刻板的气质呢,还是由于他爽朗而坦率的性格呢?恐怕兼而有之;更重要的是他感情真挚,尊重群众,谦逊待人,所以才深深地打动了老乡,使老乡觉得他是一个信得过的好干部。

分手时,耿大爷一再邀请家英同志(也捎带我)去他家做客。我们连忙点头答谢。

返回原路,我们默默地走着。

“一部近代史,就是人民斗争的历史。”家英同志若有所思地说,“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如果他只晓得钻书本,啃案头,而不接近人民,了解人民, 可以断言他什么都不懂,只不过是一个书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