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稿的中辍

家英在他的最后八年中,除了协助毛泽东和党中央做了大量工作外,另外还做了一件有重要意义的工作,就是编写《中国史槁》现代史部分(包括新民主主义时期和社会主义时期)。

家英对于编写这部史稿是很重视的,这除了由于他一般地注重历史研究外,还有两个原因:一、编写这部史稿是经过中央认定和受到毛泽东关怀的。他说,这个任务已经在中央会议上提出来了,毛主席在接见一个外国代表团时,也谈到我国学术界正在由郭沫若主持编撰一部通史,要用科学的观点系统地叙述中国的历史。因此,一定要保证质量,写出特色。二、出于对毛泽东的崇敬和热爱,他多次对编写组的同志说,一部现代史,从争取中国革命胜利到新中国建立,都是同毛主席分不开的,我们编写各个时期、各个阶段, 都要突出毛主席在那个时期、那个阶段的思想、贡献和作用,这是提高史稿质量的重要关键。

编写《中国史稿》的主要任务,由中国科学院三个历史研究所(考古所、古代史所、近代史所)负责,尹达协助郭沫若照顾全面组织工作,并分工主持古代史部分,刘大年分工主持近代史部分,田家英分工主持现代史部分。

对于家英主持现代史稿,大家很赞成。他长期在中央机关和毛泽东身边工作,不但熟悉党史和毛泽东思想,而且对中国现代史也颇有造诣,还在延安时期资料十分困难的条件下,他就研究编写了《民国以来大事年表》,一直被使用到建国以后。他编写的《从“九一八”到“七七”》等历史文献, 曾发挥了广泛的宣传教育作用。他是一位比较理想的现代史主笔。但因没有专业研究机构相助,便于 1959 年 1 月成立了临时性的编写组,全部成员都是从地方、部队院校和研究机关借调来的,流动性比较大,前后参加编写工作的约 30 余人,大都是具有一定历史教学或研究基础的老同志。因为家英兼任

中央政治研究室副主任,编写组便附设于政研室,以利协助工作。

关于《中国史稿》的编写方针和计划,有一个演变过程。现代史是整个通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和党史不尽相同,因而开始就明确要求,应以政治史为中心,同时要对经济史、军事史、文化史、民族史等方面作概括的叙述, 起迄时间规定从 1919 年至 1959 年,后来在截止时间上有所议论。史稿的性质,开始提出是普及性的介绍已有的历史知识成果,但随着编写工作的开展, 在许多历史问题上不可避免地需要进行学术性探讨。至于计划进度的变化就更大了,在 1959 年 2 月和 3 月召开的工作部署会议上,要求 5 月即全部完成初稿,6 月定稿排印,10 月 1 日前出版,向国庆 10 周年献礼。这个时间表显然受着当时“大跃进”风气的影响,事实上办不到,整个编写工作不得不转入比较持久的计划。

家英于 1959 年 2 月间两次到编写组布置工作以后,便被毛泽东派往四川新繁县农村蹲点调查去了,直到庐山会议以后才回到北京。他抽出较多时间指导编写工作是在 1960 年间,这一年也是现代史稿初步完成的一年。全部史

稿共 36 节(其中新民主主义时期 26 节,社会主义时期 10 节),当年 7 月底基本上完成了第一稿,进行讨论和修改。9 月初家英决定组织通改小组,对全稿进行统一地系统地审改,并准备组织全国部分有关单位讨论和征求意见。

在近两年的编写史稿过程中,家英实事求是、严谨治学的学风,给编写组以很大影响。他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针,强调理论联系实际。首先重视占有大量丰富的历史资料,充实编史的客观基础,他说: “写历史不能发空洞的议论,总要给人以具体的知识,用历史事实来说明历史发展的基本线索。”同时又十分重视学习理论,应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去探讨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他说:“当然也要防止不分主次的现象罗列,写史不是单纯的新闻纪事,而是要通过重要的历史事件、人物的叙述反映历史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把历史逻辑和理论逻辑统一起来。”

当然,他的主要精力还是用于具体指导现代史稿的布局和编写,大体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一、新民主主义时期的党史和政治史。这个全部现代史稿中占主要部分, 家英亲自指导较多。他要求不要完全局限于现有的党史体系,力求消除现有党史著述中的一些差误。鉴于做到这些一般同志是比较困难的,他曾表示要促成毛主席、少奇同志、周总理共同拟出一个党史提纲,他认为党的历史的演变,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转折,他们三位是最透彻了解的。可惜未能实现这个愿望。

家英就他自己对党史的研究了解,在审稿会上也陆续谈过一些意见。例如 1959 年 2 月 7 日下午第一次编写组会议上,他就拿出一份现代史章节提纲,谦虚地声明只是初稿,可以修改。当时他就对第一章题为《五四运动和中国共产党成立》作了说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是一个过程,必须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讲。不能单说‘五四,就是开始,无产阶级领导革命是通过共产党实现的、只有共产党成立了,才谈得上无产阶级领导革命了。”

他谈到过去的一些党史本子上有些事实上的差误,需要改正。例如:“一般党史本子写到‘一大’,都根据陈潭秋的回忆,说会上出现刘仁静与李汉俊的‘左’倾、右倾争论,毛主席审阅胡乔木《中国共产党三十年》一文时, 删去了这样的话。主席和董老(必武)都说没有这回事。当时幼年的党,会

外交谈中可能有些不同的意见,但并未发生像后来那样分明的‘左’与右的争论。”

对于党的各个历史时期的看法,家英在几次谈话中反复强调了解解放战争时期的重要性:“毛主席讲,解放战争最重要,是革命最复杂,阶级斗争最尖锐的时期。以前各个时期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为这个时期作准备,是决战时期。但过去看得太简单,太粗略,实际上是内容很深刻很丰富,看了《毛选》第四卷就知道了,新华社过去介绍《毛选》,每卷 3000 字,而第四卷

8000 字还打不下来。我们应该加强对这个时期的研究和叙述。”

至于现代政治史,应当以党史为主体,同时又必须包括敌、友、我各方及其相互关系。而一般他说,我们对于敌、友历史情况的研究比较薄弱,家英则有意识地加以注意。例如,有一次讨论抗日战争时期的稿子,涉及到抗战初期的国共关系,他竟然把当时陈布雷为蒋介石起草的文告背诵了一大段,大家为之惊异。平时他不仅重视党史资料,而且重视敌情、友情资料。例如他不仅重视中央档案馆,而且重视近代史所南京史料整理处(即第二档案馆),对他们整理的《中国现代政治史资料选辑》(包括北洋时期和国民党时期的档案)和《大事月表》(著名报纸材料选辑),以及上海历史所汇编的《现代史史料长编》,都表示赞扬和支持。

二、新民主主义时期的经济史、文化史、民族史,对于这几个专史,家英主要采取请教专家、依靠专家的办法。他和学术界的关系较广泛,两年间经常把一些名家请到编写组来,不但介绍专业知识,提供专业资料,而且为各个时期,各个有关章节的内容安排提出具体意见。编写组的成员大都是从事党史、军事史或政治史研究的,学习这些专业知识,虽是现买现卖,却起了一定的辅助作用。

关于现代经济史,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中国的民族资本、买办资本、官僚资本以至“四大家族”,也都是新的事物,他们的形成、发展和兴衰,与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北洋军阀、国民党统治的经济联系和政治联系, 在各个时期都有复杂的演变。在我们的史稿中一般不设专节,主要结合政治史撰写,但由于资料的空白,问题研究成果的缺乏,始终难度较大。

关于现代文化史,涉及哲学、史学、文学、教育等各个领域,十分广阔复杂。各个时期设有文化专节,曾反复试写,花的功夫较大。 1960 年 7 月

2 日请胡绳到编写组来谈了一次,他提出在这部现代史稿中不可能全面去写文化史,还是按照“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范围来写,并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和党的文化政策划分为五个时期。7 月 13 日我和杜越凯应约到北戴河与家英晤面,转达了胡绳的意见,家英利用会议间隙又进行了一次研究, 认为胡的意见和《新民主主义论》的精神一致,完全同意。

关于现代少数民族史,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和民族研究所给予了热情的帮助,他们派专人来作报告,具体参加编写工作,并组织几位同志专门为编写组先后编纂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国内少数民族大事记》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少数民族革命史料简编》。但由于少数民族史中的许多问题尚有待继续研究,家英说:“各民族有其独特的发展史,本当设立专节, 但目前条件还不成熟,暂时只好结合在有关章节中写。至于少数民族在各个时期参加革命斗争的史实,应当很好地写。”

综合以上各个专史研究的状况,家英认为:“毛主席说,应先作经济史、

政治史、军事史、文化史几个部门的分析的研究,然后才有可能作综合的研究。按照这个要求,看来还须先在专史方面狠下功夫。”

三、社会主义时期的历史。开始规定要写建国 10 年(1949 年至 1959 年) 史,即包括三年经济恢复、第一个五年计划和第二个五年计划中的两年(1958 年、1959 年),当时要写这段历史,是我们的最大难题,虽然时间不长,但难以定论的问题却不少,这是当时大家的共同感觉。在研究过程中,多数同志主张先写前 8 年(1949 年至 1957 年),至于后两年的浮夸风和共产风实在难以着笔。也有个别同志顾虑,不写后两年,不突出三面红旗,恐怕不好交代。最后家英说:“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还不成熟,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也不成熟,三面红旗只好留给后人去写吧。”不久便铅印了前 8 年的征求意见稿。

就在 1960 年秋,全套征求意见稿被组内一位成员拿出去,抄录其中党史

部分,由一家大出版社出版了。此事被同志们发现后,十分不满。10 月 22 日上午有关人员和出版社同志来我处道歉,我也只好婉转批评几句算了。这件事我不能不告知家英,他听后只苦笑了一下。我们当时考虑的并不是什么著作权问题,而是还不成熟的稿子不应当拿去出版。

家英渐渐体会到,要高质量地完成这部现代史,还须继续组织力量从根本上下功夫,特别是应对专史打下必要的基础,再进一步编成通史。然而 1961

年至 1962 年他又全力投入农村公社调查,此后形势渐渐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编写组的借调人员也渐渐散去。1964 年中央政治研究室被撤销,改组为马列主义研究院,完全在陈伯达把持之下,编史机构已不复存在。1965 年 7

月 4 日我约杜越凯、洪廷彦、丁守和几位同志到中南海去看望家英,岂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感到,30 年来现代史研究虽然又有了一些新的成就,但家英所期望的一部高质量的现代史,至今仍未问世。我热望学术界能够早日完成这样一部著作。

(1996 年 7 月 2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