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家英的一点纪念

梅行

早就想为家英写一点纪念文字,因为不是忙就是病,还有懒,一拖就是10 个年头。今年初,陈烈送来一篇《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的文章,把家英用十多年心力收藏清代学家及名士的书轴、册页、信札这件事作了较为详尽的交代,觉得这对人们更多地了解收藏者本人及其藏品的可贵可留,会起很好的作用。文章的作者和《文物》编辑部的同志,要我也为家英写几句话。2 月末,我写了一篇短文,以为可以应付过去。不想家英的夫人董边同志看到后,认为太单薄,该充实一下,她说除给《文物》杂志外,可以编进准备出版的专门纪念家英的文集。作为家英的同志和友人,自然是难于推却的。但现在也难以写得很多,只能作一点增补。

想起随同家英和陈秉忱同志一起跑书画文物点和旧书铺,常常提着或抱着一捆东西,走上七八里、十来里路,夏天满身流汗,冬天满面灰尘,回到小莽苍苍斋喝杯清茶,以至古往今来、天南地北谈上一阵,确是一种乐趣, 大可回味的。那时,陈秉忱同志已 60 岁左右,比我们大十多岁,他在文物、书法、绘画、治印等方面都很有造诣,为人又忠厚诚朴,所以我们直呼其为“老丈”,从不叫他的名字。我对家英的爱好,开始并不理解,当初只是跟着跑跑,后来又想学篆刻,才凑在里面的。他收藏规模之大,用心之深,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有五六年时间,我和家英来往很密,成了小莽苍苍斋的常客。除了工作联系以外,平时只要彼此都有空闲,不用打招呼,就会去那里随便坐坐的。我比家英还大两三岁,但他的马列理论水平比我高,知识领域比我宽,他对中国近代史既熟悉又有见解,我很想从他那里学点东西。我们比较谈得来, 没有拘束,也无顾虑。“文革”中造反派说我们“臭味相投”,是不无根据的。

家英把他的书屋称为小莽苍苍斋,实有感于谭嗣同的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使人敬仰,这是朋友们都知道的。

纪念家英,首先我要说的,是 1966 年那个震动全国的“五·一六通知”。

就是这个“通知”通过后的第 5 天,即 5 月 21 日,那时还保密不准外传,恰

好我在一个开会的宾馆结束工作,已经是晚上 11 点多,准备回家,忽然想起

要给家英打个电话。当他知道我即将回家后,就说要同我见一面。临近 12 点,他到了我的住处。当时我还拿出从宾馆买来的两瓶茅台,很想让他高兴一下,消除一下心中的积郁。但那天他似乎心情紧张,不想喝酒,很想谈谈当前的形势。当我告诉他彭、罗、陆、杨都已被打成反党集团后,他开始有点惊愕,说了几句气愤的话。接着他表示,他的历史和社会关系是清清白白的,他参加革命后 20 多年的工作没有出什么错,这些毛主席都很清楚,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但他那时的心境已极不平静,当我送他下楼的时候,他还哺哺他讲他并没有对不起党的地方。当时,我确实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竟是我们的永诀。过了两三天,我同他总是联系不上,心中很是惶惑, 但仍没有想到他在我们见面后的两天,即 5 月 23 日,竟毫不留恋、毫无牵挂地离开了这个他曾经热爱并献出了大量心血的世界。

过了不久,我也被造反派“揪”了出来,因为不好再与人联系,过后才

听到家英已经去世的传闻,但不知究竟。家英那种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性格, 我是很熟悉的,何况他早就有一朝被诬陷的思想准备,所以我对他的死并不奇怪,只是深感痛惜。在我是失去了一位思想感情相通的友人,在党则是失去了一位德才兼备、刚直不阿的干部,在那个年代,人世问的是非竟如此颠倒,我当然也很愤慨。其中有陈伯达、江青在作祟,我是料到了的。1967 年初冬,我进了秦城监狱,一关就是 7 年又半,在那单身牢房里,思想却是很自由的,也很少外界的干扰,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自然常常想起家英和小莽苍苍斋,并佩服他有先见之明。因为早在 1965 年秋天,他就预料中国会出现一场风暴。

记得在秦城有一次审讯中,专案组的人拿出一张我写了鲁迅先生一首诗的丝笺(用绫裱的笺片),问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首诗。我当时坦然地承认, 那是知道田家英死后才写的。审讯者听了我的答复,那副怒气冲天又很惊奇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那首诗里有“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两句,确实可以表示我在一段时间内悲愤的心境。我出狱以后,才弄清楚家英和小莽苍苍斋所遭遇的种种实情,那是家英已去世 9 年以后的事了。

家英最可贵、最可爱的地方,是他勇于坚持真理的骨气。他在毛泽东同志身边工作 18 年,据他自己说,前 10 年,他确实从这位伟人那里学到了许

多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自己进步很快,心情也很舒畅。 1958 年发动

“大跃进”,实行公社化,他就开始怀疑起来。 1959 年春他回四川作农村调查,回来就向毛泽东同志本人反映了许多真实情况和严重问题。在当年的庐山会议上,他差一点被牵连进“反党军事俱乐部”和“右倾机会主义集团”, 心情的沉重是可想而知的。在 1961 年夏第二次庐山会议期间,家英和我住在一起,他经常在深夜,有时甚至在黎明前,跑到我屋里,促膝长谈。他讲了第一次庐山会议时他的处境和想法,更多的是议论全国的经济状况和什么时候才能复苏,他对形势仍是忧心忡忡。他多次谈到,他在毛泽东同志身边工作,又无能为力,感到自愧和不平。我在秦城狱中想起家英当时的处境,往往与宋代著名爱国词人辛弃疾联系起来。辛弃疾壮志未酬,写下的许多慷慨悲枪的词,与家英一个时期的心境很相似。有一首《贺新郎》的下阕是:“事无两佯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 补天裂。”这首词写尽了一位爱国文人的感慨。我自己不会填词写诗,只好用稼轩词来寄托情思,来想念家英的种种遭遇。

家英在生前最后的五六年里,他与毛泽东同志之间的思想裂痕逐渐扩大。 1962 年夏,家英按照几位中央领导人的意见,直接向毛主席进言,在农村可以在相当范围内实行包产到户。但过了不久,毛泽东同志重提阶级斗争,把经济政策问题上了政治的纲,又听不得一点不同的意见。在北戴河会议期间,有天晚上,我到他的住所去,一直谈到天色微明。他忧虑重重,深怕又出现第一次庐山会议的局面,使中国的经济和政治再一次掉进深渊。我们谈到群众生活面临的苦难,谈到党内政治生活的不正常,也谈到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有时变幻莫测,令人心悸。

家英自此以后,虽然在思想上与毛泽东同志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但他仍然尽心尽力,参加毛选第五卷的编辑工作,协助毛泽东同志编辑并出版了多种版本的《毛主席诗词》,并完成了中央交办的种种任务。家英有时有点自由主义,但他是一个党性坚强的共产党人,执行党章,遵守纪律,而且具有

舍己为民的精神。他对人民的热爱,是始终不渝的。家英的思想境界,确实已经到了只要是利民的事,即使损害自己,也可以背着走下去的地步,在这方面,我是受了他的影响的。

家英 16 岁参加革命,善始而不能善终,是很可惋借的,不能不令许多同志和所有友人心痛。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书生,可以成为学家,是极难成为政治家的。他对世上是非的耿直和对共产主义的虔诚,无法适应后来变化无常的政治局势。早在 1963 年春节前夕,他让我为他刻一方“京兆书生”的图章,我应命刻毕送去,他很高兴。那方图章的边款是:“十年京兆一书生, 爱书爱字不爱名;一饭膏粱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这首诗是他在第一次庐山会议时写的。这方图章,经过许多曲折,总算保存下来了,现在还留在董边同志身边。这也算得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纪念。

能表现家英共产主义信念的,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也是在 60 年代前期,家英有一天找出一方不大的端砚,他起草铭文,由陈老丈以朱笔作隶, 经我操刀刻成。铭文是:“守其白,辨其黑。洁若玉,坚若铁。马列之徒, 其如斯耶!”这方砚台在“文革”中已丢失,但在家英的遗物中留有一张由陈老丈亲自拓出的图片,前几年被家英的爱女二英所发现,复印出来,给了我一张。这次专辑如能刊印,那它就不致很快泯灭,可以使更多人了解家英的为人。

评论一个人,当然要全面看他的一生。在我们党内,不仅是才,尤其是德。我之所以称颂和热爱家英,是因为他确实很少考虑个人的得失,在大是大非面前态度鲜明,不计个人安危,更不会利用机会去争名谋权,心地是很洁白的。比之社会上有些蝇营之辈,无权即争、有权谋私之徒,家英确实高尚得多,即使阴霾满天也可看到他的光彩。他当然也有弱点和缺陷,书生气太重就是一条。就这一条,竟然在一击之下就轻生。就我们共产党人来说, 未免缺乏坚韧。在中国,像家英这样的书生,绝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以共产主义的理想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是一项极为长期极为艰难的任务, 即使再过几十年、几百年,社会仍然需要许多心地洁白、有德有才之士,为真理、为人类幸福而献身。

1989 年 8 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