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及其注释

1936 年，四川省成都市曾掀起一场笔墨论战。一位姓刘的老教授写了一篇论文学救国之道的文章，说是“文学欲救国，不得自作主张，非以国府（国民党政府）之方略为准不可⋯⋯”文章登出后，田家英起而驳之；刘教授不服，撰文以争。几经较量，因田文论据充分，立言严谨，笔锋犀利，无懈可击，对方无言以对，甘拜下风。

笔战休止，刘教授揣度他的论敌可能同自己一样是位学者，或系某左翼

作家的化名，特意前往拜识；相见突然膛目，原来是个年仅十四五岁的中学生！

“神童！真是神童！”刘教授愣对一张娃娃脸，不禁连声啧啧。于是， “神童”田家英之名，盛传蓉城学界。

1937 年端午节，我从重庆返故里南川县，送给启蒙老先生彭德元一支方竹手杖——在竹面一寸见方之地刻着唐初少年诗人王勃的《膝王阁序》。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搂文，慨然而叹；

“七百余字包容了多大的天地，无怪人称王勃此作是‘神来之笔’，确算一代神童！”

由古代神童谈到蓉城的神童，两相比较，今尤胜昔，彭老先生盛赞田家英年少志宏，自幼过目成诵，博览群书，“真乃蜀中奇才，国之望也。”

我当时 18 岁，在渝读书。只要遇见来自成都的学生，概要打听“神童” 的情况。神交既久，倾慕愈炽，后来好容易趁个机会上蓉城，可是遍访不遇， 只得快快而返。

田家英自幼不幸，父母早逝，只得仰赖哥哥和自私自利的嫂嫂过活。父亲遗下的一爿中药铺，被兄嫂继承，不事经营，只讲吃喝，弄得家境每况愈下，迅速萧索下来。嫂嫂尤其泼悍，辍了小家英的学业，逼他上中药铺当了学徒。

逆境砥砺有志者。小家英虽然当了学徒，上进的心愿更切。他把药房当书房，柜台做书案，生意闲暇便专学文章，勤奋攻读，夜以继日。

“你是哪一家的少爷？成天抱一本祭文，要我把你当祖宗供起来呀！” 嫂嫂下禁令了。

“就是要读！”小家英居然敢于反抗：“你们不想上进，未必我也不想上进？”

嫂嫂火冒三丈，抓过书来，一下摔在地上。“你还嘴硬！你晓不晓得，长兄当父，长嫂当母？你不听哥哥嫂嫂的话，就是违抗父母之命，这还了得！”谁知小家英并不吃封建伦理那一套，拾起书来，故意“啪啪”地拍灰。

“兄爱则弟敬，嫂贤则家和；不爱不贤，家败之源！”

然而，家英毕竟太幼，赌吵的结果是挨了骂又挨了打。后来，经过亲朋劝解，还是让他复了学。风波表面上平息了，但嫂嫂视他如仇，特别当开饭的时候，不是拉长脸子，就是冷语伤人。生活折磨加上精神虐待，逼使小小的家英更加勤奋地学习。他决心冲破这个笼子，到广阔的天地间去飞翔，发狠要“走遍天下路，读尽世上书”。

升入中学，接触的人和事多了，眼界逐渐开阔。他经常同一些进步同学谈论时事，对国内的军阀混战和蒋介石的专制独裁深恶痛绝，尤其憎恨反动势力屠杀共产党人和爱国学生的暴行。他们痛感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社会黑暗，从而意识到有志者肩上重担的分量。从 14 岁起，家英就在《华西日报》上发表文章，针砭时弊；后来又主编一个小刊物，宣传救国救民的思想。

1936 年，田家英接受中共党员侯方岳同志的启迪和帮助，开始从事中共成都市地下党组织领导的革命运动，成为党的外围群众团体“救国会”的积极分子。

往返蓉城几次，有关田家英的传闻轶事打听了不少，可惜始终未能晤面。原来，不满 16 岁的他，于 1937 年 7 月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党的指引下，同几个进步学生，已经冒着生命危险奔赴了延安，奔向了光明。这是直到后来

我也到了延安，方才知道的。

现在他见我追叙“神童”之往事，不禁爽朗地笑着，指着我说： “陆石，我看你挺喜欢童话。什么神童，你快把我描写成一个传奇式的

人物了！”

“不对，”我分辩道，“我讲的都是真实的事。” “你这个人也太老实了，太天真了，那样容易上当受骗！”

我愕然：“怎么叫受骗呢？难道你的驳斥文章是假的？那场笔墨官司也是虚的？”

“文章不假，论战也实，不过，什么神童鬼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此活怎讲？”

家英同志见我惑然莫解，就止住笑，挪过凳子靠我坐下。 “刘教授为什么连呼‘神童’？那样大的名气，同学生娃儿打笔仗竟然

输了，他不但不恼，反而赶着给论敌贴一张金字标签。陆石，你看他的用意在哪里？”

“哦！还是你有见地。”我恍然大悟，笑着说，“你是神童，他自然就是仙人了。只有仙人才配同神童较量。要不，他那老脸往哪里搁，他又如何能泰然下台？”

“聪明！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哪！”

家英同志高兴地拍拍我的肩头，起身踱步。我再一次惊讶地发现，他那眼里忽又闪起明澈而智慧的光辉。

“我们可不能轻信，不要不经分析就盲目地承认一切。世上有那么一类人，为了某种需要，往往利用人们的善良和无知，编造出‘神童’一类的谎话，去迷惑人，也抬高自己。你不见，那些算命的，拆字的，看相的，不也挂着‘小神仙’、‘铁嘴’之类的幌子招摇过市么？不论什么人，只要头上加一顶‘神’冠，就会招来一种盲目的崇拜和迷信——这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给咱们民众留下的一副沉重的精神镣铐。这副镣铐，也许还得戴许多年，但是作为革命者，我们应该首先把它砸碎。所以我说，陆石，抛弃你那关于‘神童’的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