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学的形成——以惠栋为代表的吴派

胡渭、阎若璩等都是过渡性的人物,他们治学重视审音读字和具体的证据,但并没有打出“汉学”的旗帜,也没有完全摆脱宋明理学的影响。当时, 宋学与汉学还在进一步分化,要到下一代,即乾隆时代,才形成了壁垒分明的对立。章太炎说:胡渭、阎若璩“皆为硕儒,然草创未精,时糅杂宋明谰言。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①;皮锡瑞也说:“国初汉学方萌芽,皆

①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一。

②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③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二《经部·书类》。

① 章太炎:《訄书》清儒第十二。

以宋学为根底,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乾隆以后,许(慎) 郑(康成)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尟,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②。

任何一个自成体系、别立门户的思想学术派别都有自己的思想宗旨、治学方法、研究重点和学术风格,这是需要长期积累的。到了惠栋时,一切才完全具备,才能构筑起“汉学”的牢固阵地,形成和宋学抗衡的局面。惠栋和他的学生们都是江南人,被称为清代汉学中的“吴派”。

惠栋(一六九七——一七五八年,康熙三十六年——乾隆二十三年)字定宇,江苏吴县人。祖父惠周惕、父亲惠士奇、直至惠栋都 是著名的学者, 世代传经,家学渊源。惠氏继承了顾炎武以来的传统,治经从研究古文字入手,重视声音训诂,以求经书中的意义。惠士奇说:“礼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故古训不可改也”①。据戴震叙述惠栋的治学途径:“松崖先生(即惠栋)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上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②。惠氏父子所说由文字音训以求义理,是汉学家共同信奉的原则,也是区别于宋明理学家的治学特色,惠栋的后学王鸣盛、钱大昕说得更清楚,王鸣盛说:“经以明道, 而求道者不必空执义理以求之也。但当正文字,辨音读,释训诂,通传注, 则义理自见,而道在其中矣”③。钱大昕说:“六经者,圣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义,则必自诂训始”④。就是吴派以外的汉学家包括戴震等人也大多持同样的观点,所以汉学的反对派方东树说:“此是汉学一大宗旨,牢不可破之论矣。”“此论最近信,主张最有力,所以标宗旨,峻门户,固壁垒,示信学者,谓据其胜理,而不可夺矣”⑤。汉学家们共同尊奉、再三强调的原则当然是正确的,要理解古代经籍中的思想内容,应该弄清楚文字的音义。可是魏晋以后,人们已不大懂得古文字,对其声音训诂茫然不晓,有的人牵强附会随意解释,也有的人将古字胡乱换成俗字,篡改古书。从顾炎武开始,直到惠栋、戴震正是针对这种不良的学风,强调要从声音、训诂、校勘、考据的基本功夫入手,来整理古代文献,这样才能够消除几千年来附加在古书上的误解和歪曲,认识其原来的意义,这是比较科学的治学方法和治学态度。这一主张,改变了宋 明以来学者空谈心性,废书不观的习气。有人说:“乾隆中叶,海内之士,知钻研古义,由汉儒小学训诂以上溯七十子六艺之传者, 定宇先生为之导也。”①当然,声音、训诂、校勘、考据仅仅是研究古代经籍的手段,如果不适当地强调其作用,以此来代替和排斥思想内容的研究,那也就会成为舍本逐末的烦琐主义学术。

惠栋治学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尊信和固守汉儒的说经。因此,惠栋以后的整个学派被称为“汉学”,这个名称并不能完全表明整个学派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特别是不能表明戴震以后的发展,但却颇为恰当地反映了以惠

② 皮锡瑞:《经学历史》十《经学复盛时代》。

①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

② 戴震:《戴东原集》卷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③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

④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四《臧玉林经义杂识序》。

⑤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下。

① 《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一七,经学七,陶澍:《书四世传经遗像后》。

栋为代表的吴派学者的特色。惠栋的父亲惠士奇已很重视汉人对经籍的注释,他说:“易始于伏羲,盛于文王,大备于孔子,而其说犹存于汉。”又说:“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②但惠士奇还不是专宗汉学的,到了惠栋才高举“汉学”的旗帜,“凡古必真,凡汉皆好”, 完全抛开魏晋以后的经说,回复到汉以前去,所以焦循说:“吴人说易,父子殊方。惠士奇易说,独申己意。其子栋《周易述》,则持守旧说”③。

清代学者回复到汉儒的经说,这是从清初以来学术思想发展的必然归宿。尽管清朝政府大力提倡程朱理学,可是理学的权威已经失坠,人们看到: 宋儒释经,连经书中的文字句读、名物典制都没有搞清楚,甚至经书的真伪不辨,恰如盲人摸象,猜度臆说。知识界已不能再建立起对宋学的虔诚信念, 解除宋学的束缚,摆脱宋学的影响,这是思想潮流的大势所趋。有头脑的知识分子从笼罩数百年之久的宋儒说经的迷雾中冲出来,将走向何处?新的近代知识宝库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他们不可能打开它。于是探本溯源,回到古代,希望从遥远的过去寻找到思想依据。在他们看来,汉代 去古未远,遗说尚存,是求知的宝藏,要寻求古代经籍的本来面目,只有回复到汉儒的经说。惠栋批评魏晋以后的学术,“盖魏晋以后,经师道丧,王肃诋郑氏而禘郊之义乖,袁准毁蔡服而明堂之制亡,邹湛讥荀谞而周易之学晦。郢书燕说, 一倡百和,何尤乎后世之纷纭也”①。又推崇汉代经学,“汉儒通经有家法, 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平行。⋯⋯古字古音,非经师不能辨,⋯⋯是以古训不可改也, 经师不能废也”②。从反宋走向复汉,这是清代前期学术思想发展的大势所趋,吴派是这段路程的顶点,表现了强烈的复汉色彩。

反宋与复汉是当时思潮的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反宋,意味着摆脱传统学术,在一定程度上是思想解放的表现。反宋的结果必定会回复到汉学去, 而回到汉学,才能另立壁垒,与宋学旗鼓相当地对抗。但应该指出,离开宋学而完全回到汉学,表明思想学术界走上了新的歧路,是思想解放的夭亡。宋学固然主观穿凿,是替封建主义服务的学术,汉学也多附会曲解,同样也是为封建主义服务的。当时的社会条件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突破封建思想的羁绊,因此,出于此,即入于彼,仍旧在封建主义经学的老框框里兜圈子。这是吴派的局限性,大体说来也是整个清代汉学的局限性。

吴派的代表人物惠栋专精周易,著有《周易述》、《易汉学》、《易例》、

《九经古义》、《古文尚书考》等书,他反对宋人说易,也反对魏晋王弼、韩康伯崇尚老庄,以空言注易,而“专宗虞仲翔(虞翻),参以荀(爽)郑

(康成)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 至是而粲然复章矣”③。惠栋的注意力集中于构 筑汉学的森严壁垒,对汉人的易说搜辑钩稽,不遗余力。汉儒说经,有精华,也有糟粕,惠栋不加别择, 全盘继承。汉代经学有今古文之分,惠栋尊信古文经,也采用今文家说,兼收并蓄,相互抵触。汉人说经,多阴阳灾异、谶纬之学,惠栋的作品也明显

②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

③ 焦循:《雕菰楼集》卷十二《国史儒林文苑传议》。

①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九《惠先生栋传》。

② 惠栋:《九经古义首说》。

③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九《惠先生栋传》。

地受其影响,其学术凌乱驳杂,过分地强调回复到汉学,就必然会产生流弊。

《四库提要》评惠栋“其长在博,其短亦在于嗜博;其长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①。王引之也说:“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来书言之,足使株守汉学而不求是者,爽然自失”②。

与宋学的空谈相反,惠栋治经,“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③。但也并非绝对不正面发挥自己的思想。他的《明堂大道录》,自诩是弄清了长期没有弄清的古代明堂之制的真面目,其实不过是依据汉人之说,发挥自己的政治理想,“立明堂为治天下之大法”。又他在《易微言》中对“理” 作了诠释,引《韩非子·解老》为根据,说“理字之义,兼两之谓也。人之性,禀于天,性必兼两。在天曰阴与阳,在地曰柔与刚,在人曰仁与义”, 这是以事物矛盾对立的普遍性来解释“理”字,和宋儒说“理”,根本不同。又说:“好恶得其正,谓之天理,⋯⋯后人以天人、理欲为对待,且曰:‘天即理也’,尤谬”④,直接驳斥了程朱理学,而和戴震的理欲说极为接近。

惠栋的朋友学生有沈彤、江声、余肖客、王鸣盛、钱大昕以及钱大昕的弟侄钱大昭、钱塘、钱坫等。他们都是苏南人,恪守惠氏尊崇汉儒的宗旨, 被称为汉学中的吴派。戴震说:“先生(惠栋)令子秉高与二三门弟子,若江君琴涛(江声),余君仲林(余肖客),皆笃 信所授,不失师法。⋯⋯而吴之贤俊后学,彬彬有汉世郑重其师承之意”①。

沈彤的代表作是《周官禄田考》。欧阳修曾怀疑《周礼》,认为按《周礼》所述,官多田少,禄田将不足数。沈彤考证其实施情形,以解答欧阳修的疑难。惠栋称誉此书“二千年来聚讼,一朝而决”②。其实《周礼》是战国时写成的书,书中所言均托之西周,未必是西周的实际情形,沈彤把它当作西周实际制度,加以考订证明,拘泥过甚,这也是信古太深之弊。余肖容作

《古经解钩沉》,搜辑唐以前已失传的经注,开辑佚的门径,但成书匆促, 精审不足。当时学者王鸣盛批评此书“好古而不知所择”,“有本系后人语妄摭入者,有本是汉注反割弃者”③。戴震也批评此书名为“钩沉”,“有钩而未沉者,有沉而未钩者”④。江声与王鸣盛都是研究《尚书》的专家,学风和惠栋一致,其尊汉崇古的程度甚至更变本加厉。江声作《尚书集注音疏》, “取马(融)郑(玄)之注及大传(伏生大传)异义(许慎《五经异义》), 参酌而辑之,更旁采他书之有涉于《尚书》者以益之”⑤。江声好古成癖,“生平不作楷书,即与人往来笔札,皆作古篆,见者讶以为天书符■”⑥。王鸣盛也是十分尊汉信古,他作《尚书后案》,专尊郑玄,对郑玄钦佩得五体投地。

①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二十九,经部,春秋类。

② 王引之:《王文简公文集》卷四《与焦理堂先生书》。

③ 章太炎:《訄书》《清儒第十二》。

④ 惠栋:《周易述》《易微言》下。

① 戴震:《戴东原集》卷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② 惠栋:《松崖文钞》卷二《沈君彤墓志铭》。

③ 王鸣盛:《采集群书,引用古字》,转引《清儒学案》卷七十七。

④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

⑤ 江声:《尚书集注音疏述》。

⑥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

他自己说:“《尚书后案》何为而作也?所以发挥郑康成一家之学也”⑦,杭世骏为之作序,也说王鸣盛是“当世之能为郑学者也”,“钻研群籍,爬罗剔抉,凡一言一字之出于郑者,悉甄而录之,勒成数万言,使世知有郑氏之注,并使 世知有郑氏之学”①。王鸣盛的长处是别择甚严,尊重师承关系, 避免了惠栋那样兼收并蓄,混淆今古文的缺点。可是他独尊郑氏,既不重视其他人的研究,也没有自己的见解,完全被郑康成牵着鼻子走。他自己说: “治经断不敢驳经,⋯⋯经文艰奥难通,但当墨守汉人家法,定从一师,而不敢他徙”②,可见他的治学态度是多么地保守,也就谈不上创造性的研究。王鸣盛还以治经的方法治史,作《十七史商榷》,“主于校勘本文,补正讹脱,审事迹之虚实,辨纪传之异同,最详于舆地职官、典章制度,独不喜褒贬人物,以为空言无益也”③。

在吴派学者中,学识最博,成绩最大的要推钱大昕。他的研究领域,极为广泛,精通经学、史学、天文、历算、音韵、训诂、金石、词章,“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④。他虽然也恪守汉学家的宗旨,但态度不象其他吴派学者那样绝对化。他认为:对古人的学说,既不可轻易诋毁,也不应过分株守,“愚以为学问乃千秋事,订譌规过,非以訾毁前人, 实以嘉惠后学”⑤,“惟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⑥。他以毕生精力,撰 《二十二史考异》,对篇幅浩繁的“正史”作了系统而细致的研究考证。他的方法是用二十二史的不同版本互勘,也用其它书籍碑版作比较,指明了“正史”中的错误、缺漏和矛盾,订正了传抄或刊刻上的讹误。钱大昕不多谈义理,可是,偶而发表的议论中也有一些突破封建框框的思想。例如,封建社会中,君道最尊,弑君是大逆不道,而钱大昕议论春秋时弑篡频仍的历史,却认为:被弑的君主都是无道之君,如果君主贤明,也就不会产生乱臣贼子,“君诚有道,何至于弑?”①又如:封建的伦理观念, 要求妇女从一而终,不许改嫁。钱大昕却认为:如果夫妇之间,恩爱已尽, “去而更嫁,不谓之失节 ,⋯⋯而嫁于乡里,犹不失为善妇,不必强而留之,使夫妇之道苦也?②。这些看法,在当时条件下还是比较进步而大胆的。但钱大昕在某些问题上也很保守,譬如不承认西方文化相对优越性,钱大昕精通数学,但只尊信中国的古算,轻视西方的数学。江永钻研西方数学较有成绩,钱大昕却不以江永为然,讥刺江永“为西人所用”③。又中国有反切, 这是语音学的一大进步,与佛教传入有关,受佛经梵文拼音的影响。钱大昕否认这一点,硬说《诗经》中已有反切的萌芽,他不承认外国的文化有高于中国之处,他说:“岂古圣贤之智乃出梵僧下耶!”“吾于是知六经之道,

⑦ 王鸣盛:《尚书后案·序》。

① 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四《尚书后案序》。

②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

③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三。

④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三。

⑤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五《答王西庄书》。

⑥ 同上书,卷二十四《二十二史考异序》。

①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七《答问》四。

② 同上书,卷八《答问》五。

③ 同上书,卷三十三《与戴东原书》。

大小悉备,后人詹詹之智,早不出圣贤范围之外也”④。这种想法反映了中国知识界信古守旧、夜郎自大的一面。但尽管这样,钱大昕仍是清代学者中的佼佼者,江藩对他评价是“学究天人,博综群籍。自开国以来,蔚然一代儒宗也。以汉儒拟之,在高密(郑康成)之下,即贾逵、服虔,亦瞠乎后矣”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