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学的延续

一种学术派别和思想潮流发展到高峰以后,便会发生分化。站在这一学派和潮流以外的人固然会对它进行抨击,就是属于这一学派和潮流中间的人,也会由于时代变迁,立场互异,对本学派的宗旨产生不同的理解和评价, 从而在治学实践中进行修正、改进,以至蜕化、创造出新的学派、新的思潮。思想、学术的发展犹如滚滚不尽的长河,各种观点进行诘辩,各种风格相互影响,精英荟萃,波澜激荡,后浪催动着前浪,永不停息地奔腾前进。

戴震是清代汉学发展的高峰。他不但以渊博的学识、精密的考据,开辟了与宋明理学不同的学术路径,树立起新风格,做出了新成就,而且他的思想深刻邃密,对程朱理学的唯心主义说教进行了尖锐的批判,这就激怒了一批理学的卫道者们。他们不能不承认戴震在考据方面的成就,却拚命地反对他的“义理之学”。与戴震同时的诗人翁方纲说:“近日休宁戴震,一生毕力于名物象数之学,博且勤矣,实亦考订之一端耳!乃其人不甘以考订为事,

① 《戴东原集》卷九《与某书》。

② 章太炎:《菿汉微言》。

③ 《孟子字义疏证》。

④ 《孟子字义疏证》。

而欲谈性道,以立异于程朱”①。还有一个桐城派古文家姚鼐攻击戴震“不读宋儒之书,故考索虽或广博,而心胸常不免猥鄙,行事常不免乖谬”②。“戴东原言考证岂不佳,而欲言义理,以夺洛闽之席,可谓愚妄不自量之甚矣。”

③姚鼐特别不满戴震对程朱的批判,甚至 咒骂说:“程朱犹吾父师也,程朱言或有失,正之,可也。正之而诋毁之,讪笑之,是诋讪父师也。⋯⋯安得不为天之所恶。故毛大可(奇龄)、李刚主(■)、程绵庄(廷祚)、戴东原(震)率皆身灭嗣绝”①。

戴震不但遭到宋学家们的攻击辱骂,就是在汉学家内部对戴的学术宗旨也有绝然不同的理解。戴震死后,他的学生洪榜为他作《行状》,全录戴震逝世前一个月所写《答彭进士允初书》,此书阐明唯物主义思想,揭露佛老程朱陆王思想的唯心主义实质。对戴震的考据之学深表钦佩的朱筠反对在《行状》中录载此书,他说:“可不必载,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何图更于程朱之外复有论说乎?戴氏所可传者不在此”② 。洪榜因此写信给朱筠进行辩论。可见在戴震的朋友和学生中,认识亦有不同。很多人只取戴震天算、音训、名物、典章方面的成就。朱筠的学生、也是戴震的朋友,著名史学家章学诚,是站在汉学营垒之外,也是最早批评汉学的人,他对戴震的学术思想又和朱筠的认识不同。章学诚说:“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先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以合时好, 以为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先人所未发。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③这段议论似乎正好是针对他的老师朱筠等而发。

汉学尽管遭到了种种批评,但它仍然执学术思想界的牛耳,所谓“人人许郑,家家贾马”,继起的学者无不受汉学的强烈影响。十八世纪后期的学术界:一派是继承戴震音训考据之学,方法更加严密,成绩更加突出,但不谈抽象的“义理”,放弃了反宋学的传统,如 段玉裁和王念孙、王引之父子; 一派是兼治音训考证和义理之学,继续发挥戴震的哲学思想,但议论更趋平和,汉宋渐趋合流,如汪中、凌廷堪、焦循、阮元;一派则从汉学中分化出来,从尊崇东汉的经古文学上溯到经今文学,另辟蹊径,创造新的学派,如庄存与、孔广森;一派始终站在汉学之外,对考据学进行批评,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如章学诚;另一派则站在宋学家的立场上,不遗余力地抨击汉学, 如翁方纲、姚鼐,直到方东树、唐鉴等。

戴震的嫡传弟子是段玉裁、王念孙和王念孙的儿子王引之。他们学识广博,治学态度严谨,方法比较科学,把音训考据之学推上了新的高峰。段、王都善于“发凡起例”,即运用归纳法,从纷繁的古书中,探求“条例”, 然后再以此“条例”作演绎,来弄清楚古文字的音读训诂,改正古书中的错误。他们运用这种方法获得很大成绩,使很多古代文献恢复本来的面貌。段玉裁字若膺(一七三五——一八一五年,雍正十三年——嘉庆二十年),江

①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七《理说》。

② 姚鼐:《惜抱轩尺牍》卷五、卷六。

③ 姚鼐:《惜抱轩尺牍》卷五、卷六。

① 姚鼐:《惜抱轩文集》卷六《再复简斋书》。

②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六《洪榜》。

③ 章学诚:《朱陆篇书后》《章氏遗书》。

苏金坛人。他最重要的著作是《说文解字注》,《说文解字》是东汉许慎所作的字书,收字九千三百余个,一一说明字义、字形和读音,是后人阅读古文献、研究古文字的最重要的工具书。段玉裁给许慎的说文详细作注,改正其讹误,并创通条例,阐明音韵、训诂。卢文弨称段氏的《说文解字注》“悉有佐证,不同臆说,详稽博辨,盖自有说文以来未有善于此书者”①。王念孙称,“盖千七百 年来无此作矣”②。王国维也称赞此书,“千古卓识,二千年来治说文者,未有能言之明白晓畅如是者也”③。

王念孙,字怀祖(一七四四——一八三二年,乾隆九年——道光十二年), 江苏高邮人。作《读书杂志》八十二卷和《广雅疏证》二十二卷。《读书杂志》用校勘以及分析语法的方法,结合王氏渊博的知识,考订了多种古书中的文字讹误和音训句读,“一字之证,博及万卷,折心解颐,他人百思不能到”。④“凡立一说,必列举古书,博采证据,然后论定,故最足令人信服, 苟无强有力之反证,不足驳其说也。清代考证学之成功,由其方法之精密, 此书其代表也”⑤。例如《淮南子》一书,脱误甚多,王念孙以道藏本和明刻本为主,参以其他刻本以及古书中的引文,订正讹误九百余条,并能归纳出该书致误的若干原因。《广雅疏证》是对张揖《广雅》一书的校勘和训释, 改正原书错字五百八十,漏字四百九十,衍字三十九,颠倒错乱一百三十二处,正文和音内字混淆者六十九。并且根据古文字音近义通的原则,从一个字的训释考证,“引伸触类”, 联系到很多字,找出它们之间的相通之迹。阮元称:“凡汉以前,《仓》、《雅》古训,皆搜括而通证之。谓训诂之旨, 本于声音,就古音以求古义,引伸触类,扩充于《尔雅》《说文》之外,似乎无所不达,然声音文字部分之严,则一丝不乱,此乃借张揖之书,以纳诸说,实多张揖所未及知者,而亦为惠氏定宇、戴氏东原所未及”①。

王引之,字伯申(一七六六——一八三四年,乾隆三十一年——道光十四年),王念孙之子,官至工部尚书,著《经传释词》十卷和《经义述闻》三十二卷。《经传释词》是研究古文虚字的作品,共收虚字一百六十个,考订其源流演变,解说其意义和用途;《经义述闻》是研究古书中音韵训诂并订正其讹脱的,但此书已将零星的考据成果,写成系统的学术论文。因其中有不少研究成果是王引之述其父念孙之说,故名《经义述闻》。王氏父子在语言文字和校勘方面,贡献很大。他们的著作都是归纳大量材料,得出结论, 因而有较高的科学价值。阮元说:“高邮王氏一家之学,海内无匹”②。章太炎说:“高邮王氏,以其绝学,释姬汉古书,冰解壤分,无所凝滞,信哉千五百年未有其人也”③。就是站在宋学家立场上,竭力攻击汉学的人,也不能不敬佩王氏父子的学术成就,如方东树的《汉学商兑》中说:“高邮王氏《经

①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段若膺说文解字注序》。

② 王念孙:《王石臞先生遗文》卷二《段若膺说文解字读序》。

③ 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说文今叙篆文合以古籀说》。

④ 阮元:《揅经室续集》卷二之下,《王石臞先生墓志铭》。

⑤ 萧一山:《清代通史》中册,第六四○页。

① 阮元:《揅经室续集》卷二之下《王石臞先生墓志铭》。

② 阮元:《揅经室续集》卷二之下《王石臞先生墓志铭》。

③ 章太炎:《訄书》《订文第二十五》,附《正名杂义》。

义述闻》,实足令郑、朱俯首,汉唐以来,未有其比”④。

另一部分学者和段、王不同,虽然也从事音训考据,却并不局限于考据而兼谈“义理”,治学途径和戴震很相似,虽未直接受业于戴震,却都很佩服戴震,大多是戴的私淑弟子。他们是汪中、凌廷 堪、焦循、阮元。

汪中,字容甫(一七四四——一七九四年,乾隆九年——乾隆五十九年), 江苏江都人。出生于贫苦知识分子的家庭,幼年丧父,由母亲抚育成长,生活很艰苦。曾在书店当学徒,因得有读书的机会。他考上拔贡以后,放弃举子业,为了谋生,长期游幕在外。他也搞校勘音训,但很重视致用。他自述治学的宗旨:“实私淑诸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六经之旨,合于世用。及为考古之学,惟实事求是,不尚墨守”①。他继承了反理学的传统,指出理学家尊奉的《大学》一书不是孔子所作,他说:“门人说孔子之言,必称‘子曰’、‘子言之’、‘孔子曰’、‘夫子之言曰’,以显之。今《大学》不著何人之言,以为孔子,义无所据”②。汪中认为,宋儒为了控制学术思想,把不知何人所作的《大学》,置于四书之首,硬说成了孔门心传。他又激烈抨击旧礼教,反对要妇女守节 、殉节 。汪中还很注意诸子的研究,先后校勘考释老子、墨子、荀子、贾谊新书、吕氏春秋,开拓了研究的范围。他对荀子评价很高,认为荀子才是孔子学说的真正传人。他又为墨子辩护,认为孟子说墨学“无父”是诬蔑之词。汪中敢于评议古今人物,在当时算是思想比较解放的,因此遭到某些人的嫉恨。卢文弨说他:“不恕古人,指瑕蹈隙,何况令人,焉免勒帛。众畏其口,誓欲杀之”③。汪中打算写一部规模庞大的古代学术史,书名《述学》,可惜未能完成,现存《述学》一书是他儿子把汪中所写文章编集在一起,不是原来的预想计划。

凌廷堪,字次仲(一七五五——一八○九年,乾隆二十年——嘉庆十四年),安徽歙县人。他极推崇其同乡江永、戴震的学术,反对宋明理学,认为朱熹和王阳明都袭取了佛、老的思想,违背了儒 学正统。他的诗中说:“阳明学亦考亭学,窃钩窃国何讥焉,至今两派互相诟,稽之往训皆茫然”①。凌廷堪精研礼学,作《复礼》三篇,认为:礼是身心的矩则,行为的规范,“圣人之道,一礼而已”②。他反对理学家提倡的“理”,主张以“礼”代替“理”, “圣人不求诸理而求诸礼,盖求诸理必至于师心,求诸礼始可以复性也”③。凌廷堪可称是反宋学的后劲,但他主张回到烦琐陈腐的“礼”,仍没有越出封建意识形态的樊篱。凌廷堪作《礼经释例》,认为《仪礼》十七篇,“其节 文威仪,委曲繁重,阅之如治丝而紊,细绎之皆有经纬可分也”,必须贯通全书,用归纳的方法,寻找出书中的“例”,“例”就是此书的经纬途径,“其宏纲细目,必以例为主”④。此外,他对古乐也很有研究,考述唐代的燕乐,作《燕乐考原》。

④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下。

① 汪中:《述学·别录》《与巡抚毕侍郎书》。

② 汪中:《述学·补遗》《大学平议》。

③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十四《公祭汪容甫文》。

① 凌廷堪:《校礼堂诗集》卷十四。

② 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四《复礼》上。

③ 同上书,《复礼》下。

④ 凌廷堪:《礼经释例》自序。

焦循,字理堂(一七六三——一八二○年,乾隆二十八年——嘉庆二十五年),江苏甘泉人,中年中举人,以后即放弃科举,绝意仕进,闭门读书。他很佩服戴震,自称:“循读东原戴氏之书,最心服其《孟子字义疏证》”⑤。他精通天文、算学、音训,治毛诗、三礼、论语、孟子,而尤其擅长易学, 著《易通释》、《易图略》和《易章句》,称《易学三书》。他认为:易经中有“相错”、“旁通”、“时行”三种法则,贯穿于全书。所谓“相错”, 就是对立物的统一;所谓“旁通”,就是按照和谐的秩序发生变化;所谓“时行,”就是变化的循环反复。焦循在经学的外衣下建立了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承认矛盾,强调变化,但又倾向于调和论、循环论。在当时的汉学家中, 大多只搞烦琐考证、文字游戏,像焦循这样的成就确是出类拔萃的。他以数 学知识运用于易经研究,“以数之比例求易之比例”,又注重“实测”,他说: “夫《易》犹天也。天不可知,以实测而知,⋯⋯本行度而实测之,天以渐而明。本经文而实测之,《易》亦以渐而明,非可以虚理尽,非可以外心衡也。”①他这种研究方法突破了历代注疏的藩篱,因而获得了新成果。王引之推崇他:“奉手书,示以说易诸条。凿破混沌,扫除云雾,可谓精锐之兵矣。一一推求,皆至精至实。要其法,则比例二字尽之。所谓比例者,固不在他书而在本书也”②。

焦循的哲学是变化的哲学。他推崇“变通”,认为:“仁义由于能变通。人能变通故性善,物不能变通故性不善”③。正因为世界是变化的,所以典章制度和圣人言论都是有条件的,并不是终极真理,“井田、封建,圣人所制也,而后世遂不可行,则圣人之言且不定也。故有定于一时,而不能定于万世者。有定于此地,而不能定于彼地者;有定于一人,而不能定于人人者; 此圣人所以重通变之学也”④。他认识到事物具有矛盾着的两个方面,要求把握两个方面而达到全面性的认识。他说:“盖异端者生于执一,执一者生于止知此而不知彼”⑤,“执其一端为异端,执其两端为圣人”⑥。他的学术宗旨是融会众说,兼容并包,反对学术界党同伐异,门户相争,他说:“九流诸子,各有所长,屏而外之,何如择而取之”⑦。焦循虽属于汉学家营垒,但对拘守汉儒传注并不满意,称:“据守者信古最深,谓传注之言,坚确不易, 不求于心,固守其说,一字句不敢 议,⋯⋯其弊也跼蹐狭隘”①,所以,他颇倾向于调和汉学与宋学。

阮元,字伯元,号芸台(一七六四——一八四九年,乾隆二十九年—— 道光二十九年),江苏仪征人。进士,历任督抚要职,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他积极提倡学术研究,编印书籍,开设书院,奖掖人才。治学途径和戴震相似,主张通过音韵训诂,弄清古代经典的意义,并进一步求其“义理”。他

⑤ 焦循:《雕菰楼集》卷十三《寄朱体承学士书》。

① 焦循:《雕菰楼集》,卷十六《易图略自序》。

② 王引之:《王文简公文集》卷四《与焦理堂先生书》。

③ 焦循:《孟子正义》《性犹杞柳章》。

④ 焦循:《雕菰楼集》卷十《说定》下。

⑤ 焦循:《论语通释》《释知》。

⑥ 同上书,《释异端》。

⑦ 同上书,《释据》。

① 焦循:《雕菰楼集》卷八《辨学》。

说:“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汉人之诂,去圣贤为龙近”②。但是阮元不同于段玉裁、王念孙等,段、王不谈“义理”,作为一个学派来说,病在琐屑、褊枯;阮元则把音训看做是寻求“义理”的必要工具,他的最后目的还是要寻求“义理”。他说:“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③

阮元用自己的方法,对“仁”字作了考释。他统计《论语》中一百零五个“仁”字的意义和用法,认为“仁”的原意是“人之相偶”,指人与人的关系,这是从古训以求古义的方法。他反对宋学家“生生之谓仁”的空洞解释,也反对端坐静养以求仁。他说:“凡仁,必于 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①。阮元说过一些调和汉学宋学的话,也没有直接批评过程朱,但他的思想是和理学家不同的。他对“性”、“命”的考释也有反理学色彩,他举出《召诰》和《孟子·尽心》中对性命的用法和意义,然后排列诸经古训,认为古代经典中所说的“性”和理学家的解释根本不同。阮元说:“性字从心,即血气心知也”,“味色声臭喜怒哀乐皆本于性,发于情者也”②。而理学家说“性内无欲”、“欲即是恶”,主张“惩忿窒欲”。阮元反驳说:“欲生于情,在性之内,不能言性内无欲,欲不是善恶之恶。天既生人以血气心知,则不能无欲,惟佛教始言绝欲。⋯⋯此孟子所以说味色声臭安佚为性也”③。阮元承认情欲的合理性,显然和戴震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② 阮元:《揅经室二集》卷七《西湖诂经精舍记》。

③ 阮元:《揅经室一集》卷二《拟国史儒林传序》。

① 阮元:《揅经室一集》卷八《论语论仁论》。

② 同上书,卷十《性命古训》。

③ 同上书,卷十《性命古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