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天主教会的侵略活动和清政府禁止传教一、耶稣会传教士的活动和清初历法之争

十五世纪末以后,欧洲殖民国家向全世界扩张,他们通过野蛮屠杀和血腥镇压,到处建立殖民统治,残酷地剥削当地的居民。在这席卷世界的殖民浪潮中,宗教起了极重要的作用。欧洲国家的军旗往往同十字架一起插到殖民地的穷乡僻壤,大批传教士被派到海外各地。他们“不单是遵照征服海外者所走的路程,并且还时常和他们坐在一只船上”①。侵略军每占领一地,传教士便来充当殖民管理者的角色,“管理归教的居民,征收货币税或实物税、香料税”②,并用宗教迷信来麻痹被奴役人民的反抗意志。

但是,在中国,殖民主义者碰到了另一种情况。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古代文明,而且当时又是强盛的大国,在一段很长时期内,殖民国家的舰队不可能打开中国的门户。因此,传教士尾随军队的那种传统的侵略方式并不适用,尽管天主教的许多教派,如方济各会、多明我会仍坚持武装传教的主张,屡次吁请西班牙国王派军队到中国来,但在那时,任何殖民国家也无力派出一支能和中国作战的远征军,因此,到中国来武力传教的主张只是一种狂妄的空想。这些教派也曾派遣一些传教士到福建、广东沿海活动, 他们和在其他殖民地传教时一样,趾高气扬,蔑视中国的法律和风 俗习惯, 因而受到中国人民和政府的强烈反对,这些教派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收效甚微。

只有耶稣会采取了与其他教派很不相同的策略。耶稣会的领袖们认为: 借助武力传统的传教方式“在远东的伟大帝国是不能使用的”①。他们主张采取迂回、温和的手段,服从中国的政令法律,遵循中国的礼仪风俗,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化,并利用正在发展的西方科学技术,来吸引中国的官吏和知识分子,日积月累地进行和平渗透,去缓慢地影响和劝化中国人。由于耶稣会采取了这种策略,传教活动得到了一些官吏和知识分子的支持,有了较快进展。十七世纪前期,利玛窦、熊三拔、庞迪我、邓玉函、龙华民、汤若望等耶稣会传教士先后在北京钦天监供职,他们为明朝政府修历法、造火炮、译书籍、制仪器。这些传教士熟知西方科学技术的先进成果,他们口操流利的北京话,穿戴中国儒生的冠服,也能谈论孔孟之道,和明廷的达官贵人交结往还,把西方的基督教义、中国的儒家学说以及当代先进的科学技术,奇特地结合在一起,开展传教活动。到明朝末年,他们已在中国各地建立了不少教堂,招收了成千累万的教徒。

耶稣会创立于一五四○年,是罗马教廷用来镇压新教和向海外进行殖民扩张的工具。耶稣会组织严密,纪律严格,策略灵活,手段多样化。耶稣会规定:各地分会每周必须向省区汇报一次,所有省区每月必须向总会汇报一次,而各分会每月又必须直接向总会汇报。人们称它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深入各种细节 的合法的密探制度”②。

① 裴化行:《天主教十六世纪在华传教志》第一五六页。萧浚华译,商务印书馆一九三六年版。

② 德·穆朗:《在华法国耶稣会士的功勋》第十五页。一九二八年,巴黎法文版。

① 裴化行:《天主教十六世纪在华传教志》第三二○页。

② 格里辛格尔:《耶稣会士》第七十七页。一九○三年伦敦,英文本。

耶稣会受葡萄牙王国的保护和支持,葡萄牙把它当作海外扩张的得心应手的工具,“只要葡萄牙或其他欧洲强盗到了哪里,耶 稣会传教士就跟到哪里”,“毫无疑问,葡萄牙刺刀的权威,更有甚者,葡萄牙刺刀造成的恐怖, 给沙勿略(耶稣会领袖)及其同伙的伟大成就作出了很大贡献”①。

明朝覆亡和清朝入关,并没有打断耶稣会在华的活动,留在北京的汤若望很快得到清朝统治者的信任。中国从十三世纪以后,一直采用郭守敬的历法,相沿日久,推算有不少错误,利玛窦看到了中国历法存在的问题,开始制订新历法,邓玉函、汤若望等继续这一工作。清朝入关,需要换代改历, 第二年(顺治二年)就采用了传教士们创制的新历,称为“时宪历”。并派汤若望掌管钦天监,赐号“通玄教师”。汤若望和顺治帝交往很密切,“顺治帝宠眷若望,迥异常格,与长谈时,乐闻其言”,顺治时常宣召汤若望进宫,并亲自去汤若望的教堂游览叙谈,“帝与若望欢洽,有如家人父子。”② 汤若望出入宫廷,结交权贵,传教事业有较大的发展。顺治末年,全国各省都有传教士的足迹。耶稣会中国副省区长傅汎济写信给总会会长为汤若望请奖,信中说:“他的工作和他在北京代表教会底事务的勤奋热心,使我们在这一个大国内所作的一切事情,大有实现的可能”③。

耶稣会传教士在华活动的性质和作用是比较复杂的问题。一方面,由于他们以科学技术为传教的手段,所以给中国带来了数学、物理、天文、历法以及测绘术、造炮术、地图学等先进的知识,这是进入近代史以前中西文化的一次大交流,传教士在其中起了有益的作用;另一方面,耶稣会作为殖民主义的先遣队,又带有侵略性。尽管耶稣会士采取灵活的策略,表面上循规蹈矩,小心谨慎,但暗中收集情报,偷窃机密,插手中国的内政外交,又在各地遍设 教堂,广收教徒,欺压良善,因此,传教士的活动与中国人民、清政府存在着严重的矛盾。对于围绕着耶稣会所发生的一系列斗争,不能笼统地对待,不能简单地肯定或简单地否定,而应该作细致的具体分析。

清初,采用了以西法修订的“时宪历”,引起保守派的强烈不满。顺治末,钦天监回回科的吴明烜和新安卫官生杨光先就先后上书,指责汤若望等造历谬误。不过,在实测时,西洋历法与实际天象符合的程度,胜过传统的历法,因此,顺治帝并没有理睬保守派的讦告。

顺治帝死后,鳌拜专政,政治气候发生了变化。杨光先再次上书,更加激烈地对汤若望等西方传教士进行全面的攻击。杨光先说:“时宪历面敢书‘依西洋新法’五字,暗窃正朔之权以尊西洋,明示天下以大清奉西洋正朔, 毁灭我国圣教,惟有天主教独尊”①。又指责汤若望:“选择和硕荣亲王安葬日期,误用洪范五行”,而“洪范五行是灭蛮经,用之不吉”②,还说汤若望不该将“历祚无疆”的大清历书只编至二百年,意思是要大清王朝短命而亡。杨光先的攻击不仅是对西洋历法的批评,而且扯到政治问题,耸人听闻地控告传教士等图谋颠覆清朝,“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藏身金门,窥视朝廷机密”,“已在香山岙(指澳门)盈万人,踞为巢穴,接渡海上往来”,

① 格里辛格尔:《耶稣会士》第九十一页。

② 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入华耶稣会士列传》第一九八页。

③ 魏特:《汤若望传》,杨丙辰译,第二九九页,一九四九年商务印书馆版。

① 杨光先:《不得已》第四页。

② 《正教奉褒》第五十九页。

要求将汤若望等“依律正法”③。这番蛊惑人心的煽动,果然引起了清廷的疑虑,社会上仇视外来宗教的儒家、佛家等传统势力也起而支持,推波助澜。执政的鳌拜集团根本弄不清历法争论的是非曲直,但他们不满意顺治帝推行的比较开放和进步的政策,对顺治所重用的传教士抱着敌意,受理了杨光先的控告,将传教士汤 若望及其助手南怀仁、利类思、安文思及赞成西洋历法的钦天监官员李祖白等下狱。

康熙三年的秋、冬,由吏部、礼部进行审讯和调查。这场审讯从狭隘的排外主义出发,而不问科学上的是非,因而是不公正的。杨光先指控汤若望屯兵澳门、颠覆清朝,纯属捏造。清廷派人到广东调查,并未查实。但审讯的结果,仍是杨光先胜诉,将汤若望等分别判处凌迟、斩首、流徙。恰逢北京发生强烈地震,京师人心恐慌,以为狱讼不公,天象示警。而汤若望等也得到宫廷中的支持,康熙帝的祖母孝庄太皇太后出面干预,“辅政大臣以汤若望罪案奏请太皇太后懿旨定夺,太皇太后览奏不悦,掷原折于地,责诸辅臣曰:‘汤若望向为先帝信任,礼待极隆,尔等而欲置之死地耶?’遂命速行释放”①。传教士们幸免于死,但李祖白等五名中国官员仍被处决。汤若望这时已年老中风,被黜革,杨光先接任钦天监监正。时宪历被废弃,复用大统历,不久,大统历差错太多,又改用回回历。

杨光先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他盲目排斥西法,而实际的历算知识甚低。自从他任职钦天监,监内的工作陷入一片混乱,屡次错测节 气时日,错报日月食的时间。无论大统历或回回历,都是过时的历法,不能与天象符合, 须作根本改订,而杨光先、吴明烜都不能承担这一任务。杨光先自知力难胜任,不得不承认:“今候气法久失传,乞许臣延访博学有心计之人,与之制器测候”,“今访求能候气者,尚未能致。臣病风痹,未能董理”②,再三要求辞职,但未获准许。

一六六八年(康熙七年),康熙已长大成人,他和鳌拜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在历法这一敏感的问题上首先表现出来。当时,钦天 监历法工作中的错误已闹得满城风雨,而鳌拜集团仍回护掩饰。康熙召集杨光先、吴明烜和南怀仁一起讨论天文历法,“务须实心,将天文历算详定”①,命大学士李霨和他们到观象台,预推正午日影所止之处,经过十一月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日(旧历)三次实地测验,南怀仁推测无误,杨光先、吴明烜都有误差。康熙命南怀仁审查杨光先、吴明烜所订历书,结果查出了置闰的错误,历书中的康熙八年闰十二月应是康熙九年正月,又一年内误置两春分、两秋分。为了进一步验证南怀仁的意见,康熙又安排了立春、雨水两个节 气以及月亮、火星、木星运行的五项测验,令大臣们共同观察,结果,南怀仁所言“逐款皆符”,而杨光先、吴明烜“逐款不合”。西洋历法以实际测算的准确性而取得胜利,杨光先被革职,他仍喋喋不休,进行驳辩,说:“南怀仁欲毁尧舜相传之仪器,使尧舜之仪器可毁,则尧舜以来之诗书礼乐、文章制度, 皆可毁矣。”②杨光先不承认科学,表现了顽固保守的态度,最后,被康熙斥

③ 杨光先:《请诛邪教疏》。

① 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入华耶稣会士列传》。

② 《清史稿》列传五十九《杨光先传》。

① 《正教奉褒》第四十七页。

② 同上书,第四十八页。

骂一顿,驱逐回原籍,中途病死。

历法争议的结果,传教士得到胜利。南怀仁接任钦天监正,此后,许多传教士在南怀仁的推荐和引进下,来到北京,他们挟带着科学技术知识或艺术才能,在清廷任职,如徐日升、张诚、白晋、闵明我、冯秉正、雷孝思、戴进贤等。他们有的从事天文历法,改造北京的观象台,制作天文仪器;有的出入宫廷,充当皇家教师,给康熙讲授数学、天文、物理知识;有的把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艺术传到中国,搞音乐、绘画、雕刻;有的在清宫造办处, 指导工人们制作自鸣钟和其它机械;还有的协助清政府制作全国地图,在各省奔波忙碌,进行实地测绘,完成了著名的《皇舆全览图》,这册地图比较正确,比较详细地记录了封建后期中国的版图疆域、山川河流。

耶稣会传教士在传播西方科学技术知识方面起了有益的作用,他们在中国和西方之间架设了一道文化交流的桥梁,使中国人能够稍稍拨开封建的帷幕,窥到了正在迅速发展中的近代科学的某些侧面。当然,传教士们由于宗教偏见,只能采用与宗教教义不相冲突的那部分科学知识,不能传播所有的先进科学,但是他们确实给保守、自大的中国知识界带来了一阵清新之风。由于当时中国的社会条件,传来的西方科学文化仅仅限制在狭小的圈子内, 只被很少数知识分子所知晓,得不到普遍应用和广泛推广。而且官方和知识界的有影响的人物仍把理学、八股文放在最重要的地位,视先进的科学技术为外来的末技,因此,先进的科学技术没有也不可能在当时的中国生根、开花、结果。

当然,传教士是西方国家殖民扩张的先遣队,传布科学文化仅是他们宣传天主教的一种手段,在肯定他们传布科学文化的积极作用的时候,还应该看到传教士们的侵略作用,他们在中国刺探消息,盗窃情报,干涉内政和外交。清政府的许多机密文件,通过传教士而传到外国,例如传教士参加绘制的《皇舆全览图》是当时的机密地图,绘成不久,巴黎就出现了副本。耶稣会传教士定期向其上级写秘密汇报,其中有大量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的重要情报。清政府和俄国举行谈判,耶稣会传教士担任译员,把中国的内部机密和谈判策略都泄露给俄国,向俄国索贿讨好,甚至帮同俄国人收买中国官吏,例如:教士巴多明替俄国收买了大学士马齐,使中国在《布连斯奇条约》的谈判中处于很不利的地位。俄国使臣萨瓦向沙皇政府报告说:“当我在北京逗留期间,通过耶稣会的神父们,并利用礼物,找到一些善意的人。⋯⋯ 在这些人中,现任大学士马齐给我很大援助,并答应今后继续协助我。我通过商队给他送去一千卢布的皮货作为礼物,并给中间人巴多明神父一百卢布”①。巴 多明和马齐长期勾结,每当传教士犯法得罪,巴多明就要求马齐援救。巴多明说:“马齐一直对一般西洋人有好感,对我则特别如此,我和他三十六年来,互相通信并建立了友谊关系。”①又如南怀仁在传布西方科学中的功绩较大,表面上也恭顺小心,临死前给康熙帝上书还说:“皇帝,余毕生为陛下效劳,死而无憾”②,可是,这个南怀仁,在北京遇见沙皇的使臣尼果赖,就表示“乐意竭尽所能,为沙皇效劳”,破口大骂康熙是一个“变

① 加恩:《早期中俄关系史》第一九四页。

① 《启示和奇妙信札》第三卷,第四七○页,一八七七年巴黎法文版。

② 李明:《新回忆录》第一卷,第七十五页。一六九六年巴黎法文版。

幻无常的人”,骂中国是一个“野蛮民族”③。

康熙晚年,一直为立嗣问题而苦恼,皇子之间明争暗斗,各植私党,耶稣会传教士也插手其间,企图混水摸鱼。他们最初想拉拢皇太子胤礽,教士洪若翰曾向法国教会汇报:“这位皇子有朝一日要登基,而他现在已倾向于我们,因而把他彻底争取过来是十分重要的”④。胤礽失势后,传教士又转向其他皇子,妄想一朝得势,能为其所用。雍正即位后,处决了传教士穆经远, 因穆经远卷入了皇子之间的斗争,为胤禟传递密信。雍正的上谕中说“塞思黑(即胤禟)收西洋人穆经远为心腹,夸称其善,希图储位,众所共知”⑤。罗马教廷传信部红衣主教发表第三九八号备忘录,也承认:“此神父之死因, 盖因干预帝国事务而致罪,此事使新君及其大臣深具戒心”⑥。

由于耶稣会士的长期活动,到康熙晚期,全国已建立天主教堂近三百座, 受洗教徒近三十万人,北京则有三座教堂,一所公学。教 堂从中国教徒的手中募集资金做买卖,“每座天主堂实际都有五、六万两银子的赚钱买卖”, 北京三座天主堂“算在一起有七十万法郎,每年进款十八万法郎”①。传教士还向教徒、官吏和平民放债,进行高利贷剥削。连罗马教廷的使臣也“谴责他们高利盘剥和粗暴逼债”②。在各省的传教士更是广置田产,开设字号,巧取豪夺,横行不法。一七一五年(康熙五十四年),直隶真定县天主堂传教士高尚德因逼租殴打武举人张逢时,打得“逢时吐血晕地”③。北京钦天监内的传教士出面包庇,传教士不但无罪,并且还要向张逢时继续索逼典金租价, 他们对有功名的武举人尚且如此专横,对一般老百姓就更可想而知了。

总之,传教士虽然带来了一些先进科学知识,但他们在中国出入宫禁, 结交权贵,盗窃情报,泄露机密,高利盘剥,欺压良善百姓,他们和中国人民以及政府之间经常发生矛盾,到十八世纪初,清政府不得不采取了禁止传教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