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民间宗教和秘密组织一、白莲教的传播

有清一代,民间宗教和秘密结社盛行,许多大规模的农民起义,都利用了宗教和结社,如白莲教起义、天地会起义、太平天国起义、义和团运动都是如此,连资产阶级领导的辛亥革命也和会党有密切的关系。这一历史现象, 给人以一种错觉,似乎民间宗教和秘密结社的传布产生了起义和革命,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宗教和结社本身不是产生斗争的原因,恰恰相反,它们是斗争的产物,正是群众斗争的尖锐化,才使得以拜佛行善与结盟互助为宗旨的民间秘密组织走向革命化,成为人民群众发动起义的工具。当然民间宗教和秘密结社在推动反封建斗争中曾经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起义发动之前, 它是革命方面隐藏和积蓄力量、宣传革命性主张的有效手段;在起义发动之后,它又是指挥群众队伍进行武装斗争的组织形式。当社会矛盾日益尖锐, 群众中的反抗怒火长期郁积,必然要喷发宣泄。而清朝统治者对人民反抗活动的防范十分周密,镇压十分严厉。革命人民迫切需要有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的手段,以适应形势的发展,避开清朝的注意,迅速地把群众吸引到革命的一边。不这样,革命和起义就不能够发动。而这种手段必须适应农民群众的觉悟水平,它既能捍卫农民的利益,又能为群众所理解、所接受。在封建社会中,农民普遍地缺乏文化,受不到教育,他们相信神灵、奇迹、超自然力量,希望在和地主阶级的斗争中得到上天保佑。民间宗教和秘密结社正是给下层人民提供了组织手段和精神力量。表面看来是荒诞不经的教义和神话,却能引导 群众否定现实、起而反抗,并能激发他们斗争的欢乐和胜利的信心。恩格斯说过:“这些起义同中世纪的所有群众运动一样,总是穿着宗教的外衣,⋯⋯但在宗教狂热的背后,每次都隐藏有实实在在的现世利益”①。

清代最重要的民间宗教和秘密结社有两大系统,一是白莲教,一是天地会。

白莲教是传布极广,且曾多次发动大规模起义的民间宗教。它存在的历史很久,可以追溯到东晋,源于佛教的净土宗,以西方净土白莲池的理想为最后归宿。它早期只是一个一般宗教组织,在下层民众中传布,经历种种演化,才变成了反对封建统治的组织。元末,韩山童传白莲教,烧香聚众,发展成元末农民大起义。明朝统治下,白莲教继续活动,组织了多次起义。明朝后期“白莲结社,遍及四方,教主传头,所在成聚”②。一六二二年(明天启二年),爆发了徐鸿儒领导的白莲教起义,震撼了明朝的统治。清初,白莲教的活动仍时有所闻,如一六四五年(顺治二年)宣化与朔州一带有皇天清净善友会组织群众,抗拒清兵,声势浩大,“满山遍野,俱是贼兵,各持枪刀弓矢”③,又如直隶藁城、无极的王凤喈、董百仙等,传白莲教,“假称邪教真主以眩惑之。于是,一时顽冥之徒,俱着魔鬼,如醉如狂,竟敢揭竿而忽逞”④。这支队伍曾围攻真定府城。

①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二卷,第五二六页。恩格斯:《论早期基督教的历史》。

② 《明史》卷二二六《吕坤传》。

③ 《明清史料》丙编,第五本。

④ 兵部尚书固山额真噶洪达题本《为恭报续获诈城党贼并参疏忽官员》。

清朝从一开始就严禁民间宗教的活动,曾三令五申,加以取缔,采取种种镇压措施。“迨至我朝定鼎以来,圣圣相传,惟依尧舜 文武之治为治,因于邪教严定律例,所有枷杖徒流,绞斩凌迟,各依造罪之深浅,为用刑之重轻”①。顺治三年,“敕令都察院、五城御史、巡捕衙门及在外抚按等官,如遇各色教门,即行严捕,处以重罪”②。

由于清朝统治者的严厉镇压和民间宗教组织的分散、松懈,各地教首秘密设立支派,独自发展力量。结果白莲的支派林立,名目繁多。比较著名的有闻香、大乘、龙华、混元、无极、无为、先天、收元、八卦、天理、清水、园教、三阳、长生、青莲、罗祖、弘阳、皇天、善友、九门、十门、燃灯、西来、清茶门等等。如此众多的教派,有些虽与白莲教不属同一系统,但其教义和经典却基本雷同。有些是为了避免清政府的追踪而改名,名异实同, 全为白莲教的衍化。这些教派,分散在全国各地,以广大的下层群众为依托, 活动秘密,流传广泛,任何强大的武力和严酷的刑法都不可能将它们全部摧毁。民间宗教,犹如埋藏在群众中的地雷火种,一旦条件成熟,引线燃点, 便会爆发迸溅,酿成燎原的大火。

秘密宗教在民间传布过程中,创作和刊印了许多经卷,“每立一会,必刻一经”③。各个教派的教义各有特点,但也有着共同的内容,大体上包含着以下三个方面:

(一)创世说

这是白莲教等教派的根本教义。它认为世界原是混沌一股气,后来化成一个神,叫无生老母,所谓“无生老母先天立”。然后,“无生母,产阴阳”

④,一叫伏羲,一叫女娲,结为夫妻,繁殖出九十六亿皇胎儿女,落到东土红

尘世界,于是就出现了人世间。由于这 种创业说,他们认为世上凡人全是“无生父母之儿女,初皆生于天宫,故以天宫为家乡”①,叫做“真空家乡”。“真空家乡”是凡人的出生地,也是归宿地,无生老母差遣弥勒佛下凡,救度众生,只要入教修持便可免沦地狱,升入“安养极乐国”,叫做“还元归乡”。所谓“来东土,尽迷在红尘境界。捎家书,吩咐你,龙华相逢”,“无生母, 度化众生,同上天宫”②,于是,所谓“无生老母”,便成为人间的“创世主” 和“救世主”。白莲教等教派崇奉诵念的“八字真言”,所谓“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就是概括了这个“创世说”的根本教义。

这种创世说,乍一看,仅仅是关于宇宙、世界形成的一种非科学的观念, 丝毫也没有触动封建统治的思想内容,更不是农民进行斗争的纲领。它只是憧憬“真空家乡”的“极乐”生活,向往在“无生老母”处得到永生。所以, 即使当时的统治者,也认为“始闻教匪之所以愚民者,‘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其词无理而悖”。③

象这样看来毫无意义而且十分荒诞的“八字真言”,为什么成为动员农

① 黄育楩:《续破邪详辩》。

② 《清实录》顺治朝,卷二十六,三年六月十一日。

③ 那彦成:《那文毅公奏议》卷三十二。

④ 黄育楩:《破邪详辩》引《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卷》。

① 黄育楩:《破邪详辩》引《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卷》。

② 黄育楩:《破邪详辩》引《佛说无为金丹炼要科仪宝卷》。

③ 周凯:《内自讼斋文集》卷一《纪邪匪齐二寡妇之乱》。

民群众起来造反的强有力的口号呢?这是因为白莲教等教派具有一般宗教所没有的特点,它的教义紧密联系着现实生活,可以随着社会矛盾的变化而对“八字真言”进行新的解释。它引导人们向往追求“真空家乡”、“天宫”、“安养极乐国”,也是直接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对“红尘境界”的不满。 明朝时,它们提出“八牛(指朱明王朝)江山坐不牢”;清朝时,它们又提出“保辅牛八”,“日月复来属大明”①。伴随封建剥削的加深,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广大农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教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贫苦农民的要求,渴望“无生老母”率领他们改变现实世界,走向“真空家乡”,以此来结束现实的苦难。这些对于个体农民小生产者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理想了。

“八字真言”宣扬的极乐国,与现实社会制度是根本对立的,所谓“真空家乡”是作为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而出现的,当然也就被清统治者视为“异端邪说”,而白莲教等教派也就被斥之为“邪教”,并受到严厉镇压。

(二)三际说

为了适应穷苦人民不满现状和追求理想未来的愿望,白莲教等教派认为世界的发生发展,经历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阶段或三个时期,称之谓“三际说”。

三际说实际是佛、道、明教等某些观点的大杂烩。它认为“过去”叫无极,青阳当道(指青色太阳),由燃灯佛掌管;“现在”叫太极,红阳当道

(指红色太阳),由释迦佛掌管;“未来”叫皇极,白阳当道(指白色太阳), 由弥勒佛掌管。三际说的核心是宣扬世界的发展变化,过去的苦难生活将会结束,未来的美好世界可以期待和争取。现在正是红阳和白阳交替的时刻, 这种交替,即所谓“劫变”,“红阳劫尽,白阳当兴”。“劫”是佛教中的概念,原意是时间的延续,引伸之则为灾祸。佛教宣扬整个宇宙和人类的经历充满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劫,宇宙是个大劫海,经过无数的劫变后,世界归于空无。佛教用否定物质的现实世界,引导人们去向往和追寻非物质的彼岸世界。但在一定条件下,民间秘密宗教的劫变说,却包含 着否定当前的封建统治。现实的红阳世界,带来了无穷灾祸,百姓要遭殃,天下要大变。只要皈依无生老母,由弥勒佛掌盘,白阳当道,就会进入“天地无圆无缺,人无老少、无生死,亦无女相”①的欢乐天堂。“三际说”和“劫变说”提出了一个即将到来的美好世界以和浑浊的现实世界相对立。一旦群众坚定地相信: 沉重的苦难可以摆脱,幸福的新纪元将会降临,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为之斗争,为之献身。所以统治阶级说:这种宗教思想“以造福逃劫,引诱痴愚”②, “暗图未来,实为谋逆之由”③,“入其教则登天堂,不入其教则堕地狱;入其教则可免劫而登极乐,不入其教则大劫将临,同归苦海”④。白莲教等教派正是从这种虚妄荒诞的教义中取得了发动群众、宣传群众的思想力量。(三) “同财同色”的平等观 所谓“同财”,即规定入教时,“按贫富出根基钱多少不差,又按季出升丹银多少不等。”⑤“入教之后,教中所获赀财,悉以均

① 那彦成:《那文毅公奏议》卷四十一。

① 那彦成:《那文毅公奏稿》卷四十二。

② 《钦定平定教匪方略》卷首。

③ 那彦成:《那文毅公奏稿》卷四十二。

④ 祥亨:《重刻破邪详辨序》。

⑤ 《同治房县志》卷六《事记》。

分。”⑥“习教之人,入彼党伙不携赀粮,穿衣吃饭,不分尔我。”⑦不仅如此,他们还主张“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可以周行天下”。⑧所谓“同色”(色即种类的意思),就是主张取消各种类的区别,包括取消世界上老幼、男女等的区别,从而排除一切欲望。其经卷中有“或是男,或是女,本来不二;都仗着,无生母,一气先天”⑨,又说:“吩咐合会男和女,不必你们分彼此”⑩。这种均财产、泯类别的平 等观念,对苦难深重的下层群众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的。

各教派的经卷带着浓厚的民间色彩,大都以当时民间流行的曲调写成, 其中有用昆曲的清江引、驻云飞、黄莺儿、白莲调等,也采用歌谣如五更调、打拾不闲、打莲花落和梆子腔的说唱词。以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进行传教, 通俗易懂,便于诵唱,容易被下层人民所接受。此外,他们还“或充医卜, 或充贸易,遍历各村,亲去传徒”①,通过行医替穷人治病,传授拳艺武术、赈济灾民等等,扩大影响,深受广大农民、小手工业者和无业游民的欢迎。

当然,这些民间教派,以分散的个体小生产者作为群众基础,有其思想的局限。它们长期在封建社会中流传,又必定会接受封建正统思想、等级观念的影响,因此,宗教教义中包含着许多封建迷信、落后保守的思想糟粕。它既吸取佛教、道教的教义,也采纳儒家的思想;既崇奉无生老母、弥勒佛, 又把玉皇大帝、孔夫子和各种神话传说人物拉来作陪。许多经卷中,充斥着行善修持的滥调和忠义孝悌、三纲五常、守命安分、轮回报应的观念。在平常时期,不少教派被少数世袭的传教家族所垄断,成为他们敛钱发财的工具。教首们拥有特权,逐渐变成了面团团的富家翁,教派内部也是尊卑有序、职守分明、等级森严。只有到了阶级斗争激化时期,大批破产、失业的下层人民拥入秘密宗教组织,革命的因素大大增强、活跃起来,改变了这些教派活动的方向和范围,使之从潜伏状态中脱颖而出,以蓬勃昂扬、矫健英猛的姿态,迎接和召唤着革命暴风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