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洋艘征抚记(上)
魏 源
道光十八年(1838 年)四月① ,鸿胪寺卿黄爵滋奏言:“敬筹国计, 宜防漏扈。近年各省漕赋之疲累,官吏之亏空,商民之交困,皆由银价昂, 钱价贱。向时纹银每两兑钱千,今则每两兑至千有六百。其洋钱价亦因之遽长。而银少价昂之由,由於粤东洋船鸦片烟盛行,致纹银透漏出洋,日甚一日,有去无返。此烟来自英吉利,洋人严禁其国人勿食,有犯者以炮声沉海中,而专诱他国,以耗其财,弱其人。既以此取葛留巴② ,又欲以此诱安南, 安南严令诛绝,始不入境。今则蔓延中国,横被海内,槁人形骸,蛊人心志, 丧人身家,实生民以来未有之大患,其祸烈於洪水猛兽。积重难返,非雷厉风行,不足振聋发瞆。请仿周官用重典,治以死罪。”
诏冬省将军、督抚会议速奏。时中外覆奏,皆主严禁。惟湖广总督林则徐所奏尤剀切。言:“烟不禁绝,国日贫,民日弱,十馀年後,岂惟无可筹之饷,抑且无可用之兵。”上谓为深虑远识之言。诏林则徐来京,面受方略,以兵部尚书佩钦差大臣关防,驰赴广东,查办海口,节制水师。
初,鸦片烟在康熙初以药材纳税。乾隆三十年(1765 年)以前, 每年多不过二百箱。及嘉庆元年(1796 年),因嗜者日众,始禁其入口。嘉庆末, 每年私鬻至三四千箱。始积澳门,继移黄埔。道光初严禁,复移於零丁洋之趸船。零丁洋者,在老万山内,水路四达,为中外商船出入所必由。洋艘至, 皆先以鸦片寄趸船,而後以货入口。凡闽浙江苏商船,即从外洋贩运。其粤商则皆在口内议价,而从口外运入。
始趸船尚不过五艘,其烟至多不过四五千箱,可筹火攻,而总督阮元密奏请暂事羁縻,徐图驱逐,於是因循日甚。其突增至二十五艘、烟二万箱者, 则在道光六年(1826 年)两广总督李鸿宾设巡船之後。巡册每月受规银三万六千两,赦私人口。前此定例,互市以货易货,不准纹银出洋,洋商岁补内地货价银四五百万圆。逮後则但有外补洋烟之价,绝无内补货价。於是援例影射,藩篱溃决。
及道光十二年(1832 年),总督卢坤始裁巡船,而水师积习已不可挽。道光十七年(1837 年),总督邓廷桢复设(巡)船,而水师副将韩肇庆,专以护私渔利,与洋船约,每万箱许送数百箱与水师报功,甚或以师船代运进口。於是韩肇庆反以获烟功,保擢总兵,赏戴孔雀翎。水师兵人人充橐,而鸦烟遂至四五万箱矣。
京卿中有奏请将鸦片烟照药材收税者,不报。
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1839 年 3 月 10 日),林则徐驰驿抵粤,传洋商伍怡和,索历年贩烟之洋商查顿颠地。时查顿已闻风先窜,惟颠地随英吉利公司领事义律由澳门至省城洋馆。林则徐派兵役监守之,并於省河之猎德炮台,筏断来往,谕令将零丁洋二十五艘之烟土,勒限呈缴,免其治罪,否即 断薪水,停贸易。又以禁烟事宜、策问书院士子,皆以水师包庇贩私对。於是奏革水师总兵韩肇废之职,终以邓廷桢所保,不能尽正其罪。
公司领事者,英吉利国王所派洋官,司贸易者也。他国皆洋商各自贸易, 惟英吉利别有公司,皆通国官商,合赀银三千万圆,而国王派领事一员总管
之。凡与中国盲吏抗衡桀骜,皆领事所为。故他国如中国鹾务之散商散轮, 而公司则犹龌务之总商整轮也。初议三十年为一局,继展限六十年。道光十三年(1833 年),公司局散,粤中已无领事。此洋务第一转机。而总督卢坤初至广东,未悉利害,听洋商言,反行文英吉利国,令仍派领事来粤。初至者日劳律卑① ,即以兵船闯入虎门挑衅,勒令归国。再至者即义律,在粤三载。至是既披围省馆,不能回澳,始於二月十二日(3 月 26 日)具印禀遵缴, 并将驶往东洋之烟船,尽驶回粤。共缴鸦片烟二万二百八十三箱。计每船大者千箱,次者数百箱,每箱百有二十斤,共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余斤。林则徐会两广总督邓廷桢,亲驻虎门验收,以四月六日(5 月 18 日)收毕,每箱约赏茶叶三斤。其烟土,请解京师。诏即在海口销毁,毋庸解京,俾沿海民人共见共闻,咸知震聋。林则徐会同督抚,於虎门监视销毁,就海滩高处,周围树栅,开池浸卤,投以石灰,顷刻汤佛,不爨自然,夕启涵洞,随潮出海。
其鸦片共四种,最上日公斑土,白土次之,金花土又次之,每箱四十枚。又有小公斑土,尤贵。皆产於东印度之孟阿腊,南印度之孟迈及曼达剌萨。其印度洋埠发票,有每月发至万有二千馀箱者,虽间售南洋各国,而中国居其大半,岁不下五六万箱。其烟在印度本地每箱值价银二百五十圆,至广东则价银五六百圆,为利一倍。共烧毁赀本银五六百万圆,并利银共千馀万圆。
时有各国洋商,闻风来观,作文纪事,颂中国之政。林则徐下令尽逐外洋之趸船,与澳门之奸商,不许逗留内地。其续至商船,有鸦片者,倘自揣不敢报验,即日回国,亦免穷追。其进口之船,均应具结,有夹带鸦片者, 船货没官,人即正法。其令过严,已非律载蒙古化外人犯杀罪准其罚牛抵偿之例。时西洋弥利坚① 诸国,皆遵具结。於是义津由省下澳,禀言趸船贩烟之弊,极须设法早除,如委员来澳会议章程,可冀常远除绝,并禀请佳本国货船泊卸澳门。此徉事第二转机。林则徐以澳门向例,惟准设西洋额船二十有五艘,若英人援此例,不入黄埔,则海关虚设,而私烟夹带,何从稽察? 严驳不许。义律言不准泊澳,便无章程可议,因不受所赏茶叶,不肯具结, 言必俟奉国王命定章程,方许货船入口。时义律巳寄信附货船回国,往返不过半年,原可少需毋迫也。而五月内,复有尖沙嘴洋船水手殴毙村民林维喜之事。谕义律交出入犯抵罪。义津拘讯黑夷五人,未获正犯,悬赏购告犯之人,亦非故意抗违也。
七月,林则徐与邓廷桢遵例禁绝薪蔬食物入澳,并以澳门寓居洋人,原为经理贸易,今既不进口贸易,即不应逗留澳门。义律率其眷属及在澳英人五十七家,同迁出澳,寄居尖沙嘴货船。於是义律始怨,暗招洋埠兵船二艘来粤,又择三大货船,配以交械,赴九龙山,假素食为名,突开炮攻我水师船。我参将赖恩爵挥兵发炮,击翻双桅洋船一、杉板船二,及英人所雇吕宋趸船一。八月,义律遂托澳门西人代为转圆,愿将趸船奸商尽遣回国,其货船亦愿具结,如有夹私者,船货充公,惟不肯具“人即正法”四字。此粤事第三转机。而林则徐以与各国结不盖一,必令书“人即正法”之语,且责缴凶犯。旋有英国二货船,遵式具结,於九月晦(三十日,11 月 5 日)人口, 而义律遣二兵船阻之,且廪请毋攻毁尖沙嘴之船,以俟国王之信。水师提督关天培以凶犯未缴,掷还其禀。时我师船五艘在洋弹压,彼见前禀不收,且我师船红旗,即发炮来攻。盖西人号令, 红旗进战,白旗止战也。关天培开炮应之,击断洋船头鼻,西兵多落海死。十月初,又回攻我尖沙嘴迤北之官涌山炮台不克,洋船恐我乘夜火攻,又水泉皆下毒,无可汲饮,遂宵遁外洋。
前此九龙山之战,奏奉批谕,有“不息卿等孟浪,但患过於畏葸”之语。十一月初八日(12 月 13 日)诏曰:“英吉利自禁烟之后,反覆无常,若仍准通商,殊非事体。至区区关税,何足计论!我朝绥抚外人,恩泽极厚。英人不知感戴,反肆鸱张,是彼曲我直,中外咸知,自外生成,尚何足惜?其即将英吉利贸易停止。”且於原奏中“洋船遵法者保护之,桀惊者惩拒之” 语,批谕云:“同是一国之人,办理两歧,未免自相矛盾。”此因禁烟而并断英人贸易之本末也。上又以大理寺卿会望颜之奏,欲封关禁海,尽停各国贸易,交两广大吏议奏。林则徐力陈不可,且言各国不犯禁之人,无故被禁, 必且协力谋我。始寝前议。
自封港以後,英商货船先後至者二三十艘,皆不得人口,人人怼怨。於是义律於十一月复遣人禀言:“在粤办事多年,实欲承平,今诸事扰乱,心多忧虑。自後请遵照大清律办理,而无违国王之法,乞仍许英人回居澳门, 俟国王谕至,即关贸易。”此粤事第四转机。而林则徐以新奉谕旨,不便骤更,复严斥坚绝。其国货船,先後起椗扬帆,驶出老万山者十馀艘,并续至之艘,多观望流连,寄泊外洋不肯去。而粤洋渔船蜑艇亡命之徒,贪薪蔬之厚值,并以鸦片与之交易,趋者如鹜。时林则徐已奉命总督两广,与水师提督关天培密筹,师船未可遽出大洋,不如以毒攻毒。遂扣募渔艇、蜑户,授以火船,颁以弁兵,於二十年(1840 年)正月,先赴各岛篡潜伏,约俟月晦夜,乘退潮住,乘长潮还。游击马辰等四路分进,出其不意,突攻之於长沙湾,烧毁运烟济夷匪船共二十三、岸上篷寮六,生擒奸民十馀,焚溺死者无 数。洋船带火,仓皇开避,我兵勇乘潮急还,无一伤者。
是时吸烟罪绞、贩烟罪斩之律巳颁,一年有六月之限期巳半,各省查办日严,纷纷戒食者巳十之五六。而英吉利国中间广东能市之信,各埠茶叶皆囤积不肯出售,市价踊贵。我闽粤贩茶之商船,赴南洋者,皆倍利而返。其伦敦国都银肆,无银转输,至借邻埠之银钜万,以供支发。义律已回国请兵, 时女王令国人会议,其文武官皆主战,其贸易商民皆不欲战,连日议不决。最後拈鬮於罗占士神庙,三得战同,始决计。国王命其外戚伯麥为统帅,率兵船十馀,加以印度驻防兵舰二三十艘。
二十年(1840 年)四月林则徐奏闻,尚有“以逸待劳,以主待客,彼何能为”之谕。五月初九(6 月 8 日)夜,林则徐又追兵船於磨刀外洋,以火船烧毁杉板洋船二,毙白洋人四。又有大洋船桅帆着火,弃碇驾逃,先後延烧大小匪艇十有一,擒获汉奸十有三。五月,英国大小兵船十二,并车轮火船三,先後至粤,泊金星门,其馀尽泊老万山外。林则徐又以火船十艘,每二艘絙以铁索,乘风潮攻之,洋船皆急驳避,仅焚其杉板小船二,而英人自是不敢驶近海口。
林则徐白去岁至粤。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译西书,又购其新闻纸,具知西人极藐水师,而畏沿海枭徒及渔船、蜑户。於是招募丁壮五千,每人给月费银六圆,赡家银六圆,其费洋商、盐商及潮州客商分捐。又於虎门之横档屿设铁链本筏,横亘中流。购西洋各国洋炮二百馀位,增排两岸。又雇同 安米艇、红罩船、拖风船共六十,备战船。又备火舟二十,小舟百馀,以备攻剿。并购旧洋船为式,使兵士演习攻首尾躍中舱之法,使务乘晦潮,掳上风,为万全必胜计。林则徐亲赴师子洋校阅水师,号令严明,声势壮甚。至是又下令,每杀白洋人者赏银二百圆,黑洋人半之,斩首逆义律者银二万圆。其下领兵头目,以次递降。获兵艘者,除火药炮械缴官外,馀尽充实。於是
洋船之汉奸,皆为英人所疑忌,不敢留,尽擅去。其近珠江之内河,在澳门西、虎门东者,尽以重兵严守。其馀海口多礁浅,非洋船所能入。洋船至粤旬月,无隙可乘,遂乘风窜赴各省。
是月洋船三十一艘赴浙江,先以五艘攻福建厦门。时水师提督陈阶平先期合病,总督邓廷桢督金厦兵备道刘耀春炮中其大兵船火药舱,沉之。又募水勇数百,伪装商舟,出洋攻之於南澳港。是夜无风,洋艘不便驶避,且舵尾无炮,我舟低,又外蔽皮幕,铳弹不能中,遂坏其舵尾,掷火罐喷筒,歼其夷兵数十。会风起,夷艇始窜遁。六月,全艘赴浙江,攻定海,陷之。总兵张朝发中炮折股,旋死。其分出之船,游奕闽粤,时时窥伺。七月,洋船突攻澳门後之关闸,我守兵炮沉其数小舟,伤其洋目、洋兵数十。八月,林则徐侦洋帅士密之兵船五艘在磨刀洋,遂追副将陈连升游击马辰等,率五兵艘出洋剿之,每艘兵六百。马辰先遇洋帅之船,即乘上风攻之,炮破其头鼻,船款兵溺,围攻良久,洋船弹已尽,仅放空炮。於是他船以小舟十馀来围马辰之船,而洋帅之船,乘我兵与他舟相持,即乘间窜遁。捞获死尸十馀,及军器帅旗。入奏,遂奉“贪功启衅,杀人灭口”之严旨。
盖自定海失守後,浙江巡抚乌尔恭阿① 提督祝廷彪束手无策。朝廷以定海孤悬海中,非海道舟师不能恢复,而水战又洋艘所长,且承平日久,沿海恐其冲突,巳有蜚语上闻,言上年广东缴烟,先许价买,而後负约,以致激变者,又有言邓廷桢厦门军报不实者。七月,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宁波视师,且勅沿海督抚,遇洋船投书,即收受驰奏。又命侍郎黄爵滋赴寯藻赴福建查勘。过七月洋酋伯麦及义律以五艘驶赴天津投书,书乃其国巴厘满衙门寄大清国宰相之词,多所要索:一、索货价[其初次来书,尚不敢预言烟价,但以货价为名,及见内地复书,不及禁烟之事,後遂显索烟价矣];二、索广州厦门福州定海上海为市埠,三、欲共敌体平行;四、索犒军费;五、不得以外洋贩烟之船贻累岸商;六、欲尽裁洋商净费。直隶总督琦善收书奏闻。
是时洋兵艘并未北上,志在求款通商,尚未决裂,使控驭得宜,盟约立就。天津巡道陆建瀛言:“洋人所求,前三事大,後三事小,请以免税代烟价,以澳门为市埠,以海关监督与之平行,但必严持禁烟为名,以鸦片烟之至不至,决数事之许不许。其通商裁费事宜,则令仍回广东与林则徐定议。既可服外人之心,亦不失中国之体。”此西事第五转机。而任事者以为在津速结则功小,不如张之使大,遂一切不决许,且於复书中,即言“上年广东缴烟,其中必有多少曲折,将来钦派大臣前往查实,不难童治林则徐之罪。” 诏以琦善为钦差大臣赴粤查办,革林则徐邓廷桢之职,留粤听勘,并勒沿海各省,不得开炮。八月,洋船自天津起椗,以中国无决允之语,不肯归我定海,惟撤兵船之半赴广东。
先是林则徐奏言:“自六月以来,各国洋船愤贸易为英人所阻,咸言英人若久不归,亦必回国春调兵船来与讲理,正可以敌攻敌。中国造船铸炮, 至多不过三百万,即可师敌之长技以制敌。此时但固守藩篱,即足使之自因。若许臣戴罪赴浙劾力,必能殚竭血诚,克复定海,以慰圣廑。”不报。九月, 义律回浙,入见伊里布於镇海城,索俘酋安突德,及七月间馀姚知县汪仲洋陷软沙之徉舟及黑白夷数十人,至是索之,不果而去。伊里布遣其奴张喜赴洋船馈牛酒,首贺以林邓革职之事。洋酋伯麦摇首曰:“林公自是中国好总督,有血性,有才气,但不悉外国情形耳!断鸦片可,断一切贸易不可。贸
易断则我国无以为生,不得不全力以争通商,岂仇林总督而来耶?”
是时直隶山东争以敌情恭顺入告。山东巡抚托浑布遣人馈洋船归,至有各人向岸罗拜之奏。而广东裁撤水师之船,已半途被掳矣。暑总督怡良奏闻。而十月琦善至广东,查上年义律先後缴烟印文,欲吹求林则徐罪,不可得, 则首诘劫船之役,何人先开炮,欲斩副将以谢之,而兵心解体矣。撤散壮丁数千,於是水勇失业,变为汉奸,英人抚而用之,翻为戎首矣。撤横档水中暗椿,屡会义律於虎门左右,洋船得以探水志,察径路,而情形虚实尽洩矣。听临运使王笃之言,尽屏广东文武,专用汉奸鲍鹏往来传信,其人故奸人颠地之劈僮,义律所奴视,益轻中国无人矣。义律与琦善信云:“若多增兵勇 来敌,即不准和。”於是已撤之兵,不敢再调。凡有报缉汉奸者,则诃曰: “汝节汉奸。”有探报洋情者,则拒曰:“我不似林总督,以天朝大吏,终日刺探外洋情事。”一切力反前任所为,谓可得外洋欢心,而敌人则日夜增造三板小船,摺集贩烟之蜈蚣艇、蟹艇数百,此外火箭、喷筒、竹梯攻具, 增造不可数计。水师提督关天培密请增兵,琦善惟恐其妨和议,固拒不许。偿洋商烟价银七百万圆,而其心必欲索埠地。琦善前以厦门及香港二地商之邓廷桢。廷桢言厦门全闽门户,不可许,香港鼎峙,为粤海适中之地,环以尖沙嘴裙带路二屿,藏风少浪,若令英人筑台设炮,久必窥伺广东。琦善既据以奏闻,至是不能白背前奏,又无以拒义律之求,笔舌往反,终无成议。
义律遂乘其无备,於十二月五日(12 月 28 日)突攻沙角大角炮台,乃邓廷桢外之第一重门户也,副将陈连升守之。连升久历川楚戎行之老将,兵止六百,洋船炮攻其前,而汉奸二千馀梯山後攻其背。陈连升於後山埋地雷, 机发轰死百馀贼,而不能再发。贼後队復拥上,众五倍於我。我兵以扛炮前後歼二三百,而火药已竭。贼火轮三板船,又达赴三门口,焚我战艘。水师兵或溃或死。其横档靖远威远各炮台,仅能自保,且俱隔於洋船,不能相救。陈连升父子战死,贼遂据沙角大角两炮台。时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游击马辰等,尚分守镇远威远靖远各炮台,兵各仅数百,相向而泣。天培这廷钰回 至省城哭求增兵,闻省文武亦皆力求,琦善置不问,惟连夜作书令鲍鹏持送义律,再申和议,於烟价外复以香港许之,并归浙江俘人以易定海城。琦善舆立契约,遂於正月赴虎门,宴义律於师子洋。既而正月杪批摺回不允,於是事复中变。
初,琦善之陛辞也,奉丙谕,以英人但求通商则巳,如邀挟无厌,可一面羁縻,一面防守,一面奏请调兵,原未令其撤防专款也。及逆党攻陷炮台, 大肆猖獗,上震怒,於是有“烟价一毫不许,土地一寸不给”之旨,并调四川贵州湖南江西兵赴剿,命林则徐邓廷桢随同办理洋务。然琦善不与林则徐商议一事,且洋人和议已绝,尚不许关天培增兵为备,而彼则号召日多,器械日备,凶焰百倍於前矣。
二十一年正月七日(1841 年 1 月 29 日),下诏暴逆人罪恶,特命宗室奕山为靖逆将军,湖南提督杨芳户部尚书隆文为参赞大臣,声罪致讨。命刑部尚书祁填赴江西总理兵饷。杨芳方入觐,行至安徽,奉命先住,二月十三日(3 月 5 日)驰至广东。而英人巳於二月五日(2 月 25 日),乘风潮连破横档炮台虎门炮台,提督关天培死之矣。虎门各隘所列大炮三百馀门,并林则徐上年所购西洋炮二百馀门,皆为敌有。湖南兵千馀新到,琦善仓卒即遣 御之乌涌,甫交绥,粤兵先走,湖(南)兵且战且走,後阻四河,溺死者半, 提督祥福又死之矣。
广东省河广阔,惟东路二十里之猎得二沙尾,西南十五里之大黄■河面稍狭,可以扼守。杨芳相度形势,使总兵段永福率千兵扼东南十馀里之东胜寺,为陆路三面咽喉。然其地距河五六里,不能扼贼水路。又使总兵长春以 千兵扼大黄■後五里之凤凰冈,惟筑濠垒,横木筏,未沉石下木桩,洋船可闯而过也。其猎得及二沙尾,虽沉船塞石,而无兵炮守禦,敌船至可拔而除之也。英初垄杨芳宿将威名,又未悉内河虚实,使白洋人持书至凤凰冈议款, 从以汉奸,沿途探水。总兵长春收书送城中待报,任汉奸导白洋人褊历营垒, 尽得虚实,归报无备。於是分路深入,破凤凰冈营,进攻东西炮台海珠炮台, 尽扼猎得大黄■两咽喉矣。
时琦善已革去大学士,拔去孔雀翎,而怡良复以英人香港伪示奏呈,有: “尔等既为大英国子民,自应顺之。”於是上益震怒,籍琦善家产,锁逮来京。英人见朝廷赫慈,局势大变,恐和议永绝,且洋船兵费浩大,急欲通商以济饷。各国商船罢市久,亦皆各之。乃於二十六日(3 月 18 日),托弥利坚国头目与徉商伍恰和调停,递书,言:“如欲承平,不讨别情,但求照曹 通商,如有私夹鸦片者,船货入官。”盖并琦善所许之烟价、香港,皆不敢求矣。杨芳谕令退出虎门,义律言:“俟奉通商之旨,兵船即退。”是月, 杨芳怡良奏闻。是时门户已失,贼人堂奥,兵溃民散,炮械俱乏,舍暂款, 无一退敌缓兵之策。而烟价、坤地皆不索,亦足申朝廷折冲樽俎之威,与琦善未逮以前,情形迥异。是粤事第六转机。而杨芳正月初行至江西时,闻粤中和议将定,先为给嶴堆货之奏,以遥附琦善,固已不取信於上。及是再奏,又不陈明粤中开门揖盗,自溃藩篱,非权宜不能退贼收险,以屈为伸之故,与目前洋人震慑天成,国体巳振,势机大转,不可再失之故,及与将来守备已固,如再鹧张,立可剿办之故,但影响吞吐其词。上以其毫无方略,未战先抚,非命将出师本意,不许。
是时,定海之洋船亦至广东,共五十大艘,半泊香港,半人虎门,舢舻相接,偏树出卖鸦片之帜。将军奕山行至江西,以各省兵炮攻具未集,暂驻韶州以俟。三月二十三日(4 月 14 日),奕山隆文及新任总督祁■,并抵广州。奕山问计於杨芳林则徐二人,皆言寇势巳深,而新城卑薄,无险可守,宜这人计诱洋船,退出猎得大黄■之外,连夜下樁沉船,岸上迅垒沙城,守以重兵大炮,为省城外障,俾西人不能制我之命,而後调集船炮兵勇,以守为战。俟风潮皆顺,苇筏齐备,再议乘势火攻,庶出万全。
是月,林则徐复奉驰赴浙江军营之命,盖去冬浙闽总督颜伯焘浙江巡抚刘韵坷署两江总督裕谦,先後密疏,陈林则徐琦善守粤功罪。至是裕谦奉命赴浙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故上命林则徐以四品京堂驰往会办,以防英人败窜赴浙。
而是时,英人方据省河咽喉,我兵实无胜算,且攻具未齐,所募福建水勇于人未至,近募香山东莞水勇三千,亦未集。杨芳不欲浪战,奕山初至, 亦然之。既而惑於翼长、随贝等之言,以不战则军饷无可开销,功赏无由保奏,急欲侥幸一试,遂不谋於杨芳,即以四月朔(5 月 21 日)夜半,三路突攻洋船。一屯西炮台外出中路,一由泥城出右路,一屯东炮台出左路。日暮兵巳出城,奕山始诣杨芳卜休替。杨芳大怒,拔剑忿诟,而兵已不可挽。时水勇木筏未集,先用四川馀丁充水勇者四百,广州水勇三百,乘小舟携火箭、火弹、喷筒,分路(埋)伏,闻炮齐起,以长钩钩其船底。是夜又值逆风, 炮破其二桅大船二、杉板小船五,其被小舟围焚遁免之大船一、火轮船一,
溺洋人数百,义律自洋馆登舟窜免。其洋馆中货,为四川湖南兵掳掠一空, 并误伤弥利坚数人。甫黎明,而洋兵大集,反乘顺风,我兵退走。广州城三丙临河,街市鳞栉,繁丽甲南海,至是火光烛天,以及泥城港内,所备攻敌之木筏材料数百,油薪船三十馀艘,皆为敌人火轮船及汉奸所烬。其筏材皆运自广西,费以数十万计。
越三日,义律投书约诘朝大战。至期,敌船环攻城东、西、南三面。佛山运至新铸八千斤大炮,本洋人所长惧,而位置不得地势,依山者高出水面, 依水者四面受敌,炮架不能运转取准。奕山用文吏李湘芳西拉木为翼长,将各省之兵互调分配,各离营伍,兵将皆不相习,溃走则互相推诿。所发盐菜口粮,厚薄不均。祁■又吝费,令十五兵共一帐房,拥挤无纪律,会择便利, 掳取货物。奕山又尽派重兵於东南二路,而西北泥城後路无守备。於是天字炮台及泥城及四方炮台,一日皆失。
守天字炮台者段永福,守泥城者副将岱昌与参将刘大忠,守四方炮台者总兵长春。天字炮台上八千斤大炮,未及一放,即为洋兵锢以铁钉。四方炮台者,在城北後山之顶,俯视全城,国初王师攻围广州,半载不能破,及夺 後山,置炮俯击,始陷之。乃攻城之利,守城之害也,早当拆毁而阻上山之径,乃官兵反设炮其上,巳为失策。且其地距水次十馀里,层崖峭径,一夫扼险可拒。敌自破泥城後,绕东而北,沿途官兵无一阻截,至山下仅百馀人, 而守台兵望风争窜,陨崖坠死无数。洋兵唾手而得险要,连夜於台下筑土城, 运火药,於是阖城军民,如坐弈中,而厅穽上之下石矣。
将军、参赞,不斩一逃将逃兵,反开城纳之。连日城外之火箭炮弹,与四方台上之炮声,如电如雷,昼夜不息。幸大雨盆注,其箭弹非坠池塘,即堕空地,无一延燎。内城贮火药二万斤,汉奸以火箭火弹射之,亦为雨所灭。惟内城尚高厚,而外城低薄,女墙卑於甍脊,人无固志。第七日,洋兵遂并力专攻城东南隅,若知将军、参赞皆居东南者,箭弹入贡院,蘦甍皆破。诸帅避入巡抚暑,面无人色,议使广州知府余保纯出城讲款。义律立索军饷银六百万圆,烟价在外,香港再议,限五日内交银,且约将军及外省兵先出省城,洋船始退出虎门。将军等一切允之,城上改树白旗,先令洋商出二百万圆,馀於藩库、运库、海关库发给,会奏请罪,而烟烦及香港亦未入奏云。
十三日(6 月 2 日),四方炮台洋兵下山回船,义律即促将军、参赞离城。十六日(6 月 5 日),奕山隆文退兵屯金山,离省河数十里,先撤回湖南兵,惟杨芳仍留广州弹压。隆文於讲和时,即愤恚成疾,及抵金山,不数 日即卒。
初,将军、参赞之至粤也,屡奏粤民皆汉奸,粤兵皆贼党,故还募水勇於福建,而不用粤勇。官兵擒捕汉好,有不问是非而杀之者,粤民久不平。而英人初不杀粤民,所获乡勇皆释还,或问攻土匪,禁劫掠,以要结民心。故虽有擒斩敌人之赏格,无一应命。当洋兵攻城,居民多从壁上观。会南海义勇为湖南(兵)诬杀,义勇大哗,数百人拥入贡院,搜兵报复,兵皆鼠窜。将军、参赞摘段永福翎顶慰解之,始散。而洋兵亦日肆淫掠,与粤民结怨。及讲和次日,洋兵千馀自四方炮台回至泥城淫掠,於是三元里民愤起,倡议报复,四面设伏,截其归路。洋兵终日突围不出,死者二百,殆其渠帅日伯麦霞毕① ,首大如斗,夺获其调兵令符、黄金宝敕,及双头手炮。而三山村亦击杀百馀人,夺其二炮及枪械千。义律驰赴三元里救应,复被重围,乡民愈聚愈众,至数万。义律告急於知府余保纯。是时讲和银尚止送去四分之一,
又福建水勇是日亦至,倘令围歼洋兵,生获洋人,挟以为质,令其退出虎门, 而後徐与请款,可一切惟我所欲。此粤事第七转机。而诸帅不计及此也,反遣余保纯驰住,解劝竟日,始翼义律出围回船。
十七日(6 月 6 日),洋船惭次退出,其大船有滞浅沙者,各乡民复恩截而火之,祁■谕,始解散。而新安县武举人庾体群,亦於初四(5 月 24 日) 夜半,以火舟三队,自穿鼻洋乘潮攻洋船於虎门,轰其後舱,双桅飞起空中, 全船俱毁,馀船皆弃椗窜遁。又佛山义勇,亦截击於龟冈炮台,掳上风纵毒烟以眯敌目,歼杀数十,又破其应援之杉板洋舟。大帅先後奏闻。诏责诸将调集各省官兵,反不如区区义勇,其一切交部议处。义律亦惭愤,强出伪示, 言:“百姓此次刁抗,蒙大英宜宪宽客,後毋再犯。”粤民愤甚,复回檄诟之曰:“尔白谓船炮无敌,何不於林制府任内攻犯广东?尔前日被围时,何不能力战自效,而求救於首府?此次由好相受尔笼络,主款撤防,故尔得乘虚深入。倘再犯内河,我百姓若不云集十万众,各出草筏,沉沙石,整枪炮, 截尔首尾,火尔艘舰,歼尔醜类者,我等即非大清国之子民。”是时南海番禺二县团勇三万六千,昼夜演练。义律侦知内河已有备,竟不敢报复。然自 是知粤市之不可复开,翻然思变计,不逾月遂复有厦门之事。
论曰:春秋之义,治内详,安外略。外洋流毒,历载养癰。林公处横流溃决之馀,奋然欲除中国之积息,而卒激沿海之大患。其耳食者争咎於勒敌缴烟,其深悉洋情者,则知其不由缴烟而由於闭市。其闭市之故,一由不肯具结,二由不缴洋犯。然货船人官之结,悬赏购犯之示,请待国王谕至之禀, 亦足以明其无悖心。且国家律例,蒙古化外人犯法,准其罚牛以赎,而必以化内之法绳之,其求之也过详矣。
水师总兵奏褫審讯,而仍以掣肘免罪,曷不以外洋没产正法之律懲之乎? 海关浮费,数倍正税,皆积年洋商关胥所肥蠹,起家不赀,今既倾缴洋商千万之烟赀,不当派捐洋商数百万之军饷乎?诚能暂宽市舶之操切,以整水师之武备,尽除海关之侵索,以羁远人之威怀。奏仿钦天监用西洋历官之例, 行取弥利坚佛兰西葡萄牙三国各造头目一二人,赴粤司造船局,而择内地巧匠精兵以传习之,如习天文之例。其有洋船、洋炮、火箭、火药,愿售者听, 不惟以货易货,而且以货易船,易火器,准以艘械、火药抵茶叶、湖丝之税, 则不过取诸商捐数百万,而不旋踵间,西洋之长技,尽成中国之长技。兼以其暇,增修粤省之外城内河之炮台,裁并水师之贝缺,而汰除其冗滥,分配客舰,练习驾驶攻战。再奏请褊阅沿海各省之水师,由粤海而厦门,而宁波, 而上海。城池、炮台不得地势者移建之,水师缺冗者裁并之,一如粤省之例。而後合新修之火输、战舰,与新练水库之士,集於天津,奏请大阅,以创中国千年水师未有之盛。虽有狡敌,其敢逞?虽有鸦片,其敢至?虽有谗慝之口,其敢施?夫是之谓以治内为治外,奚必亟亟操切外洋从事哉?
或曰:“西变以来,惟林公守粤,不调外省一兵一饷,而长城屹然。使江浙天津武备亦如闽粤,则庙堂无南顾之忧,岛寇有坐困之势。子何不责江浙天津之无备,与粤闽後任之不武,而求全责备於始事之人?且林公於定海陷後,固尝陈以敌攻敌之策矣,陈固守藩篱之策矣,又奏请以粤饷三百万造船置炮,苟从其策,何患能发之不能收之矣。”
曰:“春秋之谊,不独治内详於治外,亦责贤备於责庸。良以外敌不足详,庸众不足责也。吾曰勿骤停贸易,世俗亦言不当停贸易。世俗之不停贸易也,以养癰。日英人所志不过通商,通商必不生寡。至於鸦片烟竭中国之
脂,何以禁其不来,则不计也。设有平秀吉郑成功枭推出其间,藐我沿海弛备,所志不在通商,又将何以待之?则亦不计也。与吾不停贸易以自修白强者,天壤胡越。望之也深,则求之也备,岂暇与囊瓦靳尚之徒,较量高下哉?夫戡天下之大难者,每身陷天下之至危;犯天下之至危者,必预筹天下
之至安。古君子非常毕事,内审诸己,又必外审诸时,同时人材尽堪艰钜则为之,国家武力有馀则为之,事权皆自我操则为之。承平恬嬉,不知修攘为何事,破一岛一省震,骚一省各省震,抱头鼠窜者胆裂之不暇,冯河暴虎者虚骄而无实。如此而欲其静镇固守,严断接济,内俟船械之集,外联属国之师,必沿海守臣皆林公而後可,必当轴秉钧皆林公而後可。始既以中国之法令望诸外洋,继又以豪杰之猷为望诸庸众,其於捄敝,不亦遼乎?驰峻板, 则群儆善御之衔绥,犯駴涛,则群戒舵师之鍼向,故甫田慎被劳忉,唐棣先其翩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