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卮言初刊自序

郑观应

中庸曰:“君子而时中。”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时之义大矣哉!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铉基,不如待时。故中也者,圣人之所以法天象地,成始而成终也。时也者,圣人之所以赞地参天,不遗而不过也。中,体也,所谓不易者,圣之经也。时中,用也, 所谓变易者,圣之权也,无体何以立,无用何以行,无经何以安常,无权何以应变。

六十年来,万国通商,中外汲汲,然言维新,言守旧,言洋务,言海防, 或是古而非今,或逐末而忘本,求其洞见本原,深明大略者,有几人哉?孙子曰:“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虽不敏,幼猎书史, 长业贸迁,愤彼族之要求,惜中朝之失策,於是学西文,涉重洋,日与彼都人士交接,察其习尚,访其政教,考其风俗利病得失盛衰之由,乃知其治乱之源, 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而在议院,上下同心,教养得法;兴学校,广书院,重技艺,别考课,使人尽其才;讲农学,利水道,化瘠土为良田,使地尽其利;造铁路,设电线,薄税敛,保商务,使物畅其流。凡司其事者,必素精其事,为文官者,必出自仕学院,为武官者,必出自武学堂,有升迁而无更调, 各擅所长,名副其实,与我国取士之法不同。善夫张靖达公① 云:“西人立国,具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其驯致富强,亦具有体用。”育才於学堂,论政於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

然我国深仁厚泽,仞定制度,尽善尽美,不知今日海禁大开,势同列国, 风气一变,以至於此。易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年来当道讲求洋务,亦尝造枪炮,设电线,建铁路,开鑛,织布,以起而应之矣。惟所用机器,所聘工师,皆来自外洋,上下因循,不知通变。卑士麦谓我国只知选购船炮,不重艺学,不兴商务,尚未知富强之本,非虚言也。彼西人之久居於中国者,亦曾著局外旁观变法自强中西关系论略中美关系续论四十政七国新学备要自西徂东等书。日本人论中外交涉,更有隔靴搔痒论十三篇,事杂言庞,莫甚於兹矣。

夫寰海既同,童译四至,缔构交错,日引月长,欲事无杂,不可得也。异族狎居,尊闻狃习,彼责此固,我笑子膠,欲言无庞,不可得也。虽然,众非之中,必有一是焉。江海不以大涵而拒细流,泰华不以穹高而辞块壤。今使天下之大,万民之众,凡有心者,各竭其知,凡有口者,各腾其说,以待軒轩之采,不必究其言出谁何,而第问其有益乎时务与否,应亦盛世所弗禁也。

蒙向与中外达人哲士游,每於酒酣耳热之馀,侧闻绪论,多关安危大计, 且时阅中外日报,所论安内攘外之道,有触於怀,随笔箚记,历年既久,积若干篇。犹虑择焉不精,语焉未详,待质高明,以定去取。而朋好见辄持去,猥付报馆及中西闻见录中。曾将全作邮寄香港,就正王子潜广文 ,不料竟为付梓。旋闻朝鲜日本,亦经重刊,窃懼醜不自匿,僭且招尤,复倩沈穀人太史、谢绥之直刺,将原稿三十六篇删并二十篇,仍其名曰易言,改杞忧生慕雍山人,意期再见雍熙之世。迄今十有九年,时势又变,屏藩尽撤,强邻日逼,西藏朝鲜危同累卵,而我国工艺之精,商务之盛,瞠乎后於日本,感激时事,耿

耿不能下脐。自顾年老才庸,粗知易理,亦急拟独善潜修,韬光养晦,爰捡旧箧,将先后所论洋务五十七篇,请家玉轩京卿陈次亮部郎吴瀚涛大令杨然青茂才 ,先后参订,付诸手民,定名曰盛世危言。自知愤激之词,不免狂戆僭越之罪,且管窥蠡测,亦难免举长略短,蹈舍已芸人之讥。惟圣明在上,广开言路,登贤进良,直言无隐,窃愿比诸敢谏之木,进善之旌, 俾人人洞达外情,事事请求利病。如蒙当世巨公曲谅杞人忧天之愚,正其偏弊, 因时而善用之,行睹积习渐去,风化大开,华夏有磐石之安,国祚衍无疆之庆, 安见空言者不可见诸行事,而牛溲马勃,毋亦医国者所畜为良药也欤!

光绪十八年岁次壬辰(1892 年)暮春之初,香山郑观应自序於五羊城⑤ 居易山房

——盛世危言增订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