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票无甚关礙宜重禁吃烟以杜弊源片
林则徐
道光十八年九月(1838 年 11 月)
再,臣接准部咨:“钦奉上谕:‘据宝兴奏:近年银价日昂,纹银一两易制钱一串六七百文之多,由於奸商所出钱票,注写外兑字样,辗转磨兑, 并无现钱。请严禁各钱铺,不准支吾磨兑,总以现钱交易,以防流弊等语。著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会议真奏,并著直省各督抚妥议章程奏明办理。钦此。’”
臣查钱票之流弊,在于行室票而无现钱。盖兑银之人,本恐钱重难携, 每以用票为便,而奸商节因以为利,遇有不取钱而开票者,彼即啗以高价, 希图以纸易银,愚民小利是贪,遂甘受其欺而不悟。迨其所开之票,积至盈千累百,并无实钱可支,则于暮夜关歇潜逃,兑银者持票控追,终成无著。此奸商以票骗银之积弊也。臣愚以为弊固有之,治亦不难。但须饬具五家钱铺连环保给,如有一家逋负,责令五家分赔,其小铺五家互结,复由年久之大铺及殷实之银号加结送官,无结者不准开铺,如违严究,并拘擎脱逃之铺户,照诓骗财物例计贼,从重科罪,自可以遏其流。但此弊只系欺诈病民, 而于国家度支大计,殊无关碍。盖钱票之通行,业已多年,并非始於今日, 即从前纹银每两兑银① 一串之时,各铺亦未尝无票,何以银不如是之贵?即谓近日奸商更为诡猾,尊以高价骗人,亦只能每两多许制钱数文及十数文为止,岂能因用票之故,而将银之仅可兑钱一串者,忽抬至一串六七百文之多, 恐必无是理也。旦市侩之牟利,无论银贵钱贵,出入皆可取赢,并非必待银价甚昂,然後获利。设使此时定以限制,每两只许易钱一串,彼市侩何尝不更乐从,不过兑银之人,吃亏更甚耳。若抑银价而使之贱,遂谓巳无漏卮, 其可信乎?
查近来纹银之绌,凡钱粮盐课关税,一切支解,皆巳极费经营,犹藉民间钱票遍行,稍可济民用之不足。若不许其用票,恐捉襟见肘之状,更有立至者矣。
夫银之流通於天下,犹水之流行於地中,操舟者必较水之浅深,而陆行者未必过问;贸易者必探银之消息,而当官者未必尽知。譬如闸河之水,一遇天旱,重重套板,以防渗漏,犹恐不足济舟;若闭闸不严,任其外泄,而但责各船水手以穵浅,即使此段磨浅而过,尚能保前段之无阻乎?银之短绌, 何以异是?臣历任所经,如苏州之南濠,湖北之汉口,皆阛阓聚集之地。叠向行商铺户暗访密查,僉谓近来各种货物,销路皆疲,凡二三十年以前,某货约有万金交易者,今只剩得半之数。问其一半售于何货,则一言以蔽之曰鸦片烟而已矣。此亦如行舟者验闸河之水志,而知闸外泄水之多,不得以现在行船尚未搁浅,而姑苟安于旦夕也。臣窃思人生日用饮食所需,在富侈者固不能定其准数;若以食贫之人,当中熟之岁,大约一人有银四五分郎可过一日,若一日有银一钱,则诸凡宽裕矣。吸鸦片者每日除衣食外,至少亦须另费银一钱,是每人每年即另费银三十六两。以户部历年所奏各直省民数计之,总不止于四万万人,若一百分之中仅有一分之人吸食鸦片,则一年之漏巵即不止于万万两,此可窍数而见者。况目下吸食之人,又何止百分中之一分乎!鸿胪寺卿黄爵滋原奏所云“岁漏银数千万两”,尚系举其极少之数而
言耳。内地膏脂,年年如此剥丧,岂堪设想?而吸食者,方且呼朋引类,以诱人士瘾为能,陷溺愈深,愈无忌惮。做玩心而迥颓俗,是不得不严其法于吸食之人也。
或谓重办关馆兴贩之徒,鸦片自绝,不妨於吸食者稍从末减。似亦持平之论。而臣前议条款,请将开馆兴贩,一体加重,仍不敢宽吸食之条者,盖以衙门中吸食最多,如幕友、官亲、长随、书办、差役,嗜鸦片者十之八九, 皆力能包庇贩卖之人,若不从此严起,彼正欲卖烟者为之源源接济,安肯破获以断来路?是以开馆应拟绞罪,律例早有明条,而历年未闻绞过一人,办过一案,几使例同虚设,其为包庇可知。即此时来议之难齐,亦恐未必不由乎此也。吸食者果论死,则开馆与兴贩即加至斩决枭示,亦不为过。若徒重於彼而轻於此,仍无益耳。譬之人家子弟,在外游荡,靡恶不为,徒治引诱之人而不锢其子弟,彼有恃无恐,何在不敢复犯?故欲令行禁止,必以重治吸食为先。且吸食罪名,如未奉旨饬议,虽现在止科徒杖,尚恐将来忽罹童刑,若既议而终不行,或略有加增无关生死,被吸食者皆知从此永无重法, 孰有戒心?恐嗣後喫食愈多,则卖贩之利愈厚,即冒死犯法,亦必有人为之。是尊严开馆兴贩之议,意在持平,而药不中病,依然未效之舊方已耳。谚云: “刖足之市无业履,僧寮之旁不鬻栉。”果无吸食,更何开饷兴贩之有哉?
或谓罪名董则讹诈多。此论亦似。殊不思轻罪亦可讹诈,惟无罪乃无可讹诈。与其用常法而有名无实,讹诈正无了期,何如执重法而雷厉风行,吸食可以立断,吸食既断,讹诈者又安所施乎!若恐断不易断,则目前之缴具已是明徵;若恐诛不胜诛,岂一年之限期犹难尽改?特视奉行者之果肯认真否耳。诚使中外一心,誓除此害,不惑於姑息,不视为具文,将见人人涤虑洗心,怀刑畏罪,先时虽有论死之法,届期并无处死之人,即使届期竟不能无处死之人,而此后所保全之人,且不可胜计,以视养痈贻害,又孰得而孰失焉?夫舜典有枯终贼刑之令,周书有群饮拘杀之条,古圣王正惟不乐于用法,乃不能不严于立法。法之轻重,以弊之轻重为衡,故曰:“刑罚世轻世重”。盖因时制宜,非得巳也。当鸦片未盛行之时,吸食者不过害及其身, 故杖徒已足蔽辜,迨流毒于天下,则为害甚钜,法当从严。若犹泄泄视之, 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无股栗?夫财者亿兆养命之原,自当为亿兆惜之,果皆散在内地,何妨损上益下,藏官于民;无如漏向外洋,岂宜藉寇资盗,不亟为计?
臣才识浅陋,惟自念受恩深重,备职封圻,衬此利害切要关头,窃恐筑室道谋,一纵即不可复挽。不揣冒昧,谨再沥忱附片密陈,伏乞圣鉴。谨奏。
——林文忠公政书湖广奏稿,卷 5,叶 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