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洋器议

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於小夷也。⋯⋯据人地理全志稽之,我中华幅员八倍於,十倍於,百倍於,二百倍於,[但就本国言,属地不与。]地之大如是。五洲之内,日用百需,无求於他国而自足者,独有一中华。地之善又如是。虽彼中舆地书,必以中华首列,非畏我,非尊我,直以国 最大,天时、地利、物产无不甲於地球而已。而今顾腼然屈於四国之下者,则非天时、地利、物产之不如也,人实不如耳。彼人非倛首重瞳之奇,我人非憔侥三尺之弱,人奚不如?且中华扶舆灵秀,磅礴而郁积,巢燧羲轩数神圣,前民利用所创始,诸夷晚出,何尝不窃我绪余,人又奚不如?则非天赋人以不如也,人自不如耳。天赋人以不如,可耻也,可耻而无可为也。人自不如,尤可耻也,然可耻而有可为也。如耻之,莫如自强。

夫所谓不如,实不如也,忌嫉之无益,文饰之不能,勉强之无庸。向时中国积习长技,俱无所施,道在实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以今论之,约有数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以上诸议备矣。]惟皇上振刷纪纲,一转移间耳,此无待於夷者也。至于军旅之事, 船坚炮利不如夷,有进无退不如夷,[⋯⋯]而人材健壮未必不如夷。是夷得其三我得其一,故难胜。北兵亦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故间胜。人军械半购诸夷而不备,并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有半,故半胜。然即良将劲兵,因械於敝,如天之福,十战十胜。而彼能来我不能往,犂庭埽间,固无其事,后患正无巳时,而况乎胜负未可知也。得三与得二有半,究有间也,何如全乎其为得三之相当也。果全乎其为得三,不特主客异形,劳逸异势,且我有可以穷追之道,彼有惧我报复之心,殆不啻相当焉,斯百战百胜之术矣。夫得二之效, 亦道在反求而无待於夷,然则有侍於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氏源论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往来聘问之下习, 忽欲以疏问亲,万不可行。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氏所见夷书、新闻纸不少,不宜为此说。盖其生平学术,喜自居於纵横家者流, 故有此蔽。愚则以为不能自强,徒逞谲诡,适足取败而已。独“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为得之。

夫九州之大,亿万众之心思材力,殚精竭虑於一器,而谓竟无能之者,吾谁欺?惟是输倕之巧,至难也,非上知不能为也。圩镘之役,至贱也,虽中材不屑为也。愿为者不能为,能为者不屑为,必不合之势矣,此所以让诸夷以独能也。道在重其事,尊其选,特设一科,以待能者。宜於通商各口,拨款设船炮周,聘夷人数名,招内地善运思者,从受其法,以授众匠。工成与夷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般试。廩其匠倍在, 勿令他適。夫国家重科目,中於人心久矣,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销磨於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又优劣得失无定数,而莫肯徙业者,以上之重之也。今令分其半以从事於制器尚象之途,优则得,劣则失,划然一定,而仍可以得时文、试帖、楷书之赏,夫谁不乐闻。且其人有过人之禀,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学,讲吏怡,较之捐输所得,不犹愈乎?即较之时文、试帖、楷书所得, 不犹愈乎?郎如另议改定科举,而是科却可并行不悖。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往时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风行响应,当有殊尤异敏,出新意於

西法 之外者,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自强之道, 实在乎是。

昔吴受乘车战阵之法於晋,而争长於晋,赵武靈为胡服而胜胡。近事俄夷有比达王② 者,微服佣於局三年,尽得其巧技,国遂勃兴。安南暹罗等国, 近来皆能仿造西洋船炮。前年西夷突人日本国都求通市,许之。未几,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偏历西洋,报聘各国,多所要约;请国知其意,亦诈之。日木丛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我大国,将纳纳含垢以终古哉?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又以敌国外患同於法家拂士。尹铎曰:“委士可以为师保。”今者诸夷互市,聚於中土,適有此和好无事之间隙,殆天与我以自强之时也。不於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

或曰:管仲攘夷狄,夫子仁之;用夷礼,春秋贬之。今之所议:毋乃非圣人之道耶?是不然。夫所谓後者,必实有以攘之,非虚桥之气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试问何具 以攘之?所谓不用者,亦实见其不足用,非迂阔之论也。夫世变代嬗,质趍文,拙趍巧,其势然也。时宪之层,钟表、枪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据六历以颂朔,修刻漏以稽时,挟弩矢以临戎,曰吾不用夷礼也,可乎?且用其器,非月其礼也,用之乃瓜以攘之也。以经费言之,军械之价常十倍,然利钝所分,胜败击之,固当别论。轮船亦然,然彼则 一年而一运,此则①一年而一二十运,移往时盐船、粮船费用,改造轮船,即百船已不止千船之用。无事可以运盐转粟,有事可以调兵赴援,呼应奔走无不捷,岂特十倍之利哉!

或曰:购船雇人何如?曰:不可。能造,能修,能用,则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用 修,不能用,则仍人之利器也。利器在人手,以之转漕,而一日可令我饥饿;以之运盐,而一日可令我食淡!以之涉江海,而一日可令我覆溺。仓卒有隙,幡然倒戈,舟中敝国,遂为实事。而购值不赀,岁修不赀,赏犒不赀,使令之不便,驾驭之不易,其小焉者也,是尚不如借兵雇船之为愈也。借兵雇船皆暂也,非常也。目前固无隙,故可暂也,日后岂能必无隙,故不可常也,终以自造、自修、自用之为无弊也。夫而後内可以荡平区宇,夫而后外可以雄长瀛实,夫而后可以复本有之强,夫而後可以雪从前之耻,夫而後完然为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正本源之治,久安长治之规,可以容议也。

夫穷兵黩武,非圣人之道,原不必尤而效之。但使我有隐然之威,战可必克也,不战亦可屈人也,而我中华始可自立於天下。不然者,有可自强之道, 暴弃之而不知惜:有可雪耻之道,隐忍之而不知所为计,亦不独俄英法米之为卢也,我中华且将为天下万国所鱼肉,何以堪之?此 之所为痛哭流涕者也!

——校邠廬抗议,卷下, 40—44。

① 则,敏德堂刻本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