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政
薛福成
昔商君④ 之论富强也,以耕战为务,而西人之谋富强也,以工商为先。耕战植其基,工商扩其用也。然论西人致富之术,非工不 足以开商之源,则工又为其基,而商为其用。迩者英人经营国事,上下一心,殚精竭虑,工商之务,蒸蒸日上,其富强甲於地球诸国。诸国从而效之,迭起争雄,泰西强盛之势,遂为亘古所未有。夫商务未兴之时,各国闭关而治,享其地利而有馀。及天下既以此为务,设或此哀被旺,则此国之利,源源而住,被国之利,不能源源而来,无久而不贫之理。所以地球各国,居今日而竞事通商,亦势有不得已也。今以各国商船论,其於中国每岁进出口货柜银在二万万两上下,约计洋商所嬴之利,当不下三千万,以十年计之,则三万万。此皆中国之利,有往而无来者也,无怪近日民穷财尽,有岌岌不终日之势矣。然则为中国计者,既不能禁各国之通商,惟有自理其商务而已。
商务之兴,厥要有三:一日贩运之利。自各口通商,而洋人以轮船运华货, 不特擅中西交易之利,抑且夺内地懋遷之利。自中国设轮船招商局,而洋商与我争衡,始则减价以求胜,继因折阅而改图,被之占我利权者,虽尚有十之四, 我之收回利权者,已不啻五之三,通计七八年间,所得运费将二千万。虽局中商息未见赢余,而利之少入於外洋者,已二千万矣。所虑者,一局之政,主持不过数人,控制二十七埠之遥,精力已难徧及;又自归井旗昌之后,官本较多, 万一稍有蹉跌,其势难图再举。夫事之艰於谋始者,理也;而人之笃於私计者, 情也。今夫市廛之内,商旅非无折阅,而挟赀而往者踵相接,何也?以人人之欲济其私也。惟人人欲济其私,则无损公家之帑项,而终为公家之大利。为今之计,虽难用未建少力之法,骤分数局,他日如必有变通之势,或郎用局中任事之商,兼招殷实明练者,量其才力赀本,俾各分任若干埠,无论盈亏得失, 公家不过而问焉。此外,商人有能租置轮船一二号,或十余号,或数十号者, 均听其报名於官,自成一局。又恐商情之相轧也,则督以大员,而齐其政令; 恐商利之未饶也,则酌拨漕粮,而弥其阙乏。但使商船渐多,然後由中国口岸, 推之东、南洋各岛,又推之西洋诸国,经商之术日益精,始步西人後尘,终必与西人抗衡矣,其利岂不溥哉?
一曰艺植之利。今华货出洋者,以丝茶两款为大宗,而日本印度意大里等国,起而争利,遍植桑茶。印度茶品,几胜於中国。意大里售丝之数,亦几埒於中国。数年以来,华货滞而不流,统计外洋所用丝茶,出於各国者,几及三分之二,若并此利源而尽为所夺,中国将奚以自立?是不可不亟为整理者也。整理之道,宜令郡县有司劝民栽植桑茶。盖种桑必在高亢之地,而种茶但在山谷之中,非若罂粟之有妨稼穑,是在相其土宜,善为倡导而已。其缫丝之法, 制茶之法,有能刻意讲求者,宜激勤而奖进之。至於丝茶出口,十数年前,以加税为中国之利,今则各国起而相轧,一加税则价必昂,价昂则运货者必去中国而适他国,而税额必为之大减。夫西洋诸国,往往重税外来之货,而减免本 国货税,以畅其销路。今中国丝茶两宗,虽不必减税,亦不宜加税,但使地无闻旷,则产之者日益丰,而其价日益廉,即出口之货日益多,不特於税务有裨, 亦为民兴利之一大端也。
一日制造之利。英人用机器织造洋布,一夫可抵百夫之力,故工省价廉, 虽棉花必购之他国,而获利固已不赀,每岁货价之出中国者数千万两。中国海
隅多种棉花,若购备机器,纺花织布,既省往返运费,其获利宜胜於徉人。然中国虽有此议而尚无成效者,何也?创造一事,人情每多疑沮,其才足以办此者,苦於资本难集,而一二殷商,又以非所素习而不为,此大利所以尽归洋人也。窃谓经始之际,有能招商股自成公司者,宜察其才而假以事权,课其效而加之优奖,创办三年之内,酌减税额以示招徕。商民知有利可获,则相率而竞趋之,迨其事渐熟,利渐兴,再为厘定税章,则於国课必有所裨。推之织毡、织绒、织呢羽,莫不皆然。夫用机器以代工作,嫌於夺小民之利。若洋布以及毡绒、呢羽,本非出自中国,中国多出一分之货,则外洋少获一分之利,而吾民得自食一分之力。夺外利以润吾民,无踰於此者矣。
是故中国之於商政也,彼此可共获之利,则从而分之,中国所自有之利, 则从而扩之;外洋所独擅之利,则从而夺之。三要既得,而中国之富可期。中国富,而后诸务可次第修举。如是而犹受制於邻敌者,未之有也。
——庸盦全集,筹洋芻议,叶 2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