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人的形象化手法

毛泽东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然其中亦有比、兴。”这段话,我以为是着重从形象化手法方面来谈的。

关于赋、比、兴,历来有各种解释。特别是兴的解释,分歧更大。毛泽东引了朱熹《诗集传》中的解释。因为从总的方面看来,朱熹的说法还是比较允当的。

毛泽东诗词中使用比、兴手法的范例是很多的,并很有特色。关于比: 有明比、有暗比;有隐喻、有借喻;有拟人、有拟物。关于兴:有用于发端的,有贯串全篇的;有的融于景,有的托于物。而且大都兴寄深远。兴味无穷。本文限于篇幅,不可能二诗人的形象化手法 - 图1 分缕析,全面论及,只能稍举数例,以窥一豹。

先谈比。

毛泽东诗词中有全用比法的,如《十六字令三首》的二、三两首: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前一首写群山起伏、奔驰之势。诗人通过想像,把静态的群山描绘得仪态飞动:似波涛澎湃翻涌,似战马纵横破敌。后一首,诗人把山比成锋利无比的巨剑,刺破青天仍完好无缺;又比做巍然屹立的巨柱,支撑青天而不使坍塌。这些比喻都非常奇特、生动,不仅能状其形,而且能传其神。当然,这些词中还蕴含着某种象征意义:如前者象征中国工农红军的英勇奋战;后者象征中国共产党人是中国人民的中流砥柱。若这样理解,则这两首词就不仅是比法,而应该说是比而兼兴了。关于这一点,下文再说。

毛泽东诗词中的比法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为明比,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在被比喻物和比喻物之间标明了比喻词语。有的为暗比,像“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风云”暗指反动军阀之间的政治局势,虽句中并未出现被比喻物和比喻词语,但读者只须根据上下文稍作揣摩,就能明了它的喻意。

以上两种比法,都不难领会。至于说这些比中仍有深意,仍有兴味,那是另一回事,这里暂且不谈。

另有一些比喻,表面上是写景物或人事,实际上却隐指或兼指别的事物。像“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风物”一词表面上指自然界的风光景物,而实际上却隐指或兼指社会事物(按我的理解,在这里应是指新社会中的美好事物,而不应解作泛指社会上的任何事物,因为“风物”是个好字眼(13)。像这类比法,既不是明比,也不同于上述那种暗比,应称之为隐喻。

至于借喻,我以为应包括修辞学上所说的借代。它往往以部分代指全体和以具体代指抽象。如“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红装”一词,不应狭隘地理解为指涂脂抹粉和穿红着绿,而应理解为指一切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武装”一词,不仅限于指军人的装束,而是作为一

种热爱革命斗争的标志。这种手法有助于形象的具体性、鲜明性和生动性, 是很明显的。

拟人和拟物,我以为也属于比法。此种例子,在毛泽东诗词中很常见, 毋须枚举。如《念奴娇·鸟儿问答》,就把这两种手法都用了。一方面把某些人比做“蓬间雀,这是拟物;一方面赋予词中的雀儿以人的特征,又是拟人。只是这种比法往往容易跟以象征、寄托为主的兴法混淆,这一点,也待下文另述。

再谈兴。

关于兴的界说,最为纷坛。有人把兴理解得很狭,以为仅指咏物起兴一类。清人姚际恒就认为:“兴者,但借物以起兴,不必与正意相关也。”(《诗经通论·诗经论旨》)有人又把兴理解得很宽,如黄宗羲就认为:“凡景物相感,以彼言此皆谓之兴。”(《南雷文定四集·卷一·汪扶晨诗序》)我是比较倾向后一说的。我以为兴除了用于发端的“借物以起兴”之外,也有通篇为兴体的。举凡寄托、象征之类,都可归入兴法。刘勰《文心雕龙·比兴》说:“比显而兴隐”,即认为比法相对说来是较明显的,而兴法却往往“环譬以托讽”,用各式各样的景物为象征来委婉地寄托侍人的思想感情。释皎然在《诗式·用事》中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也就是说:凡着重从形象上打比方的为比法;着重用形象所包含的意义寄托诗人的思想感情的为兴法。因此钟嵘称兴为“兴托”(《诗品·卷中》),陈子昂称兴为“兴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就是这个道理。

毛泽东诗词中的兴法用得很宽,有用于发端的,如“茫茫九派流中国, 沉沉一线穿南北”,表面上是写黄鹤楼头即目所见之景,却给景物染抹上浓厚的感情色彩,泄示出诗人的主观爱憎,使读者产生无穷的联想。有贯串全篇的,如《七律·冬云》,用一连串景物为象征,极为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国内外斗争的形势;热情地歌颂了敢于坚持斗争的中国共产党人;并辛辣地嘲笑了敌人和胆小鬼,形象地刻划出他们的虚弱本质和丑恶面目。这类兴法, 往往容易跟以拟人、拟物为主的比法混淆。我以为:凡诗词中所写景物显然只是用作比拟,舍此外别无其他字面意义可求的属比法,如《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即属此类;凡诗词中所写景物虽象征含义亦颇明显,但字面上仍可视为写景赋物的应属兴法,如《卜算子·咏梅》,即属此类。

毛泽东诗词中的“兴寄”是很深远的。有的融于景,如《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中的“白云山头云欲立”;有的托于物,如《清平乐·六盘山》中的“天高云谈,望断南飞雁”。这些,我们乍一读来,觉得只是在写景物。但多读几遍,多想几番,就觉出其中兴味无穷。把“云”拟成人状站立起来,这是比法;但诗人的本意并不在写云,而在写红军的昂扬斗志。同时通过景的渲染,为一场激烈的战斗烘托气氛,让读者从中寻味出许多含义,这就比直说“一场激烈的战斗打响了,红军战士个个义愤填膺,从山头上猛冲下来”要生动、隽永得多。“南飞雁”是即目所见之物,看似寻常, 但一经诗人加上“望断”二字,就使读者感到有无限深情寄托其中。因为雁飞向南,正是我红军当时所从来的地方,那里还有许多留下的同志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坚持卓绝的斗争,还有广大的根据地人民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过着非人的生活;同时也还有许多红军部队,包括一些伤病老弱的同志还在途中跋涉。诗人遥望南天,当时具体想了些什么,我们固不可得知,但我们联

想起古代鸿雁传书的故事,忖度诗人此时此境的无限深情,说他希望群雁给南方人民传去红军长征胜利的喜讯,传去红军北上抗日的决心,传去他对南方人民的关切和慰问,从情理上是完全说得通的。像这样兴寄深远、兴味无穷的例子,在毛泽东诗词中可谓比比皆是。这也就是毛泽东诗词为什么诗味浓郁、诗趣横生的奥妙之一。

毛泽东除惯用比、兴手法外,有时也用赋法。像《如梦令·元旦》词: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除词末用了个明比外,通篇都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按我的理解:“敷陈其事”意即多方面的描写和叙述。这种手法,也同样需要通过形象思维捕捉那最富特征的典型场景,把它集中、概括起来,以表达诗人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如梦令·元旦》只用了三个跳动的地名——宁化、清流、归化,交代这次行军的线路;用了三个并列的主谓结构短语——路隘、林深、苔滑, 描绘了途中的典型场景;接着便急转直下,点明了进军的方向和目的地—— 武夷山下;然后融情入景,以极富诗意的画面,淋漓尽致地抒发了革命豪情的胜利信心。这样,就把红四军广大指战员在古田会议精神的鼓舞下,不畏艰苦,不惧险阻,高举红旗向前挺进的英雄气概和崭新面貌生动地刻划出来了。这有似一幅壮丽的行军图,展现在我们眼前,有似一支雄强的进行曲, 嘹亮于我们耳际。因此,有的人认为赋体只须直说,毋须形象思维,也无诗味,那是大大的误解。

赋、比、兴三者,在诗歌创作中是不可偏废的。晋挚虞《文章流别论》说:“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它们各有各的用处。用比、兴,固往往能引人入胜,给读者以无穷的联想和寻味的余地;但赋体用得好,也能“体物写志”(《文心雕龙·诠赋》),极尽其巧;有时且直抒胸臆,以典型的感受感染读者。如宋代大诗人陆游的《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通篇都用赋体而感人至深,即是一证。

钟嵘《诗品·序》说:“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但若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蔓之累矣。” 像李商隐的某些诗,“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14),意则深矣,但有时就未免流于晦涩。而宋代许多诗人,一反唐人规律,“尚理而病于意兴”(15),不注重形象思维,其尤甚者,更以语录入诗,自然味同嚼蜡了。毛泽东有鉴于此,指出“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 正是对古今诗歌进行了全面考察然后作出的科学结论。而毛泽东诗词在使用赋、比、兴等形象化的手法方面,为我们作出了光辉典范。

诗人写诗,往往把赋、比、兴三种手法交叉使用。有些赋中兼有比、兴; 有些比中有兴,兴中有比,兴或类比,比或类兴。在这点上,姚际恒说得对: “分兴为二,一曰‘兴而比也’,一曰‘兴也’。⋯⋯如是,使比非全比, 兴非全兴,兴或类比,比或类兴者,增其一途,则兴、比可以无淆乱矣。” “其比亦有二,有一篇一章纯比者,有先言比物而下言所比之事者,亦分之, 一曰‘比也’,一曰‘比而赋也’。”(16)实际上,又何只比、兴各分二种;细分之,亦当有“赋而比也”、“赋而兴也”、“比而兴也”、“兴而

赋也”之目。毛泽东诗词中也常出现这种情况。郭沫若在谈及《七律·到韶山》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等诗句时,就认为“前者是象征性的手法,所谓‘比而赋’也。”(17)这样,我们也可以回答前面已提到的问题:《十六字令三首》的二、三两首,是“比而兴”也;《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是“兴而赋”也,但其中亦有比(像“枯木朽株”、“飞将军自重霄入”、“横扫千军如卷席”都是比语)。《如梦令·元旦》整首为赋体,而“风展红旗如画”一语却又兼用比、兴。由此可见,有些人把赋和比、兴完全对立起来,认为用比、兴的才是形象思维,用赋的就会味同嚼蜡,那是不符合毛泽东原意的。

又诗的解释往往因人而异。姚际恒说:“古今说诗者多不同,人各一义, 则各为其兴、比、赋。”(18)同一首诗,有人作这样理解认为是赋,有人作那样理解认为是比或是兴,是常见的事。像《沁园春·长沙》中“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两句,有人认为是“象征当时蓬勃发展的工农运动和大好的革命形势”,有人又反对作此猜测。因此是兴是赋,众说不一。这样是否意味着真如董仲舒所说“诗无达诂”了呢?那也不对。毛泽东曾指出:诗有达诂,达即通达,诂即确凿。我们要准确地领会毛泽东诗词的思想和艺术,就必须充分注意“通达”和“确凿”这两条。

总之,毛泽东在诗歌理论上和创作实践上都为我们留下了极丰富、极宝贵的遗产。让我们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指引下,更好地继承这一优秀遗产,为发展我国社会主义的新诗、创造出无愧于我们伟大的时代和人民的作品而不懈努力!

毛泽东诗词将作为我们用形象思维方法写诗的光辉典范。

(作者单位:福建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