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宫春

绍熙辛亥除夕,余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1],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诸梁溪[2]。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阙,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余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余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余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注释】

[1] 垂虹:即垂虹桥,在今江苏吴江,因桥上有亭曰垂虹,故名。

[2] 封、禺:皆山名,在今浙江德清。梁溪,今江苏无锡。

【译文】 双桨划破长满莼菜的水波,整个蓑衣淋着松林的密雨,暮霭生愁渐渐充满空阔的天地。呼唤鸥鸟我愿与它结盟隐逸,它翩翩飞舞似欲降下,却又背人转身掠过树梢远去。那次归返吴兴,荡开云雾寒雪,乘着孤舟连夜启程。伤心往事今又重见,依稀隐约的是秀眉一样连绵的山峰,像青色黛痕低压着双眸脉脉含情。采香经里正是早春寒冷,老子我婆娑起舞,独自放歌谁来回应?在垂虹桥头向西遥望,孤舟御风引领我飘然远行,这真是平生难以遏止的豪情逸兴!待我酒醒顺波舟行已渐远,我正凝神思念,她耳戴明珠闪闪,足裹素袜纤纤,如今美人何在?唯有倚眺的栏扞,伴人徘徊片刻间。

【赏析】 清代《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言及姜词的小序,曾颇有微词:“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也。”本词小序叙事详备,述及五年前的春寒夜和五年后的冬寒夜,其中亦有不少摹景抒怀之句,然较之原词,意境各异,一韵一散,一主一次,无相犯相叠之实,却有相得益彰之妙,相互注解即能相互发明,实为姜词一大特色。

本词写境空阔清远,写情亦超旷秀逸。陆友仁在《砚北杂志》中说此篇“词翰丰茸”,丰茸,丰盛茂密貌。初看此词,所绘景物似乎繁密庞杂,然而,若细细研读,紧随着内在的心律节拍,便可知其疏密相间,弛张有致。首二句,“双桨”与“一蓑”、“莼波”与“松雨”,工整而又滞重,不免有些压抑。需要空间的拓展,故有“暮愁”句;需要轻灵的天使,故有“呼我”句;需要时间的伸延,故有“那回”二句。然而种种挣扎皆归为虚无,过片以“伤心”三句作收束,“低压”二字即是对现况的凝炼概括,自此引出下片。“老子婆娑,自歌谁答”令人忆起《论语》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动人情景,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姜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词人不仅有“暮愁”便呼“盟鸥”,“春寒”亦能“自歌”的洒落超逸情怀,而且更有“重见”时的“伤心”、“酒醒”后的“凝想”,这种时代赋予他的忧郁感,虽然深刻而又持久,却正在其一张一弛、一儒一道的天才笔法中得到了缓冲和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