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发思想

机,古文为“機”,这里所说的“机”,皆指“機”。机的本义是指机械装置中绕轴而动的部件,《庄子·天地》讲桔槔,说:“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佚汤,其名为槔。”这里的桔槔叫机,指的是一种有固定轴支点的杠杆。

最能体现机的含义的是弩机。《尚书·太甲上》有“若虞机张”。注云“机,弩牙也。”弩牙就是弩上可以绕轴而动的部件,即弩的“扳机”,通过它可以控制弩的发射。弩的发明时间,现在尚不能确定。但这一新型器具的出现,无疑引起人们很大兴趣,使得人们对其中“机”的作用加以思考, 许慎《说文解字》云:“机,主发者也。”这就体现了人们对“机”所具作用的思考,而且把它抽象化了。

机在字义上从几,即古文“幾”。《说文解字》释几:“幾,微也,殆也,从■从戍,兵守也。■而兵守者,危也。”几是微小而重要的东西,有危险性,须严加看守。由几的字义出发,衍发出一种以几名之的哲学概念。

《易·系辞》对几的运用,即已哲学化了:

“夫易,圣人所以极深而言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 故能成天下之务。”“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孔颖达疏曰:“几,微

也,是已动之微。动则心动事动。初动之时,其理未著,唯纤微而已。若其

已著之后,则心事显露,不得为几;若未动之前,又寂然顿无,兼亦不得称几也。几是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故云动之微也。”由此,几是事物运动变化发生时表现出的很细微的征兆,它虽然微小,却体现了事物的运动趋势, 把握了几,就可“见微知著”,掌握整个事物的宏观运动。

通过对“机”在弩机之类器具上所起作用的思考,并受几这一哲学概念的影响,古人对“机”这一概念也做了哲学抽象,由之形成了一种很重要的机发思想,其主要含义为:在事物的运动变化过程中,存在着一种很细微的东西,它的状态的改变,影响并决定着整个事物的运动变化。这种东西就叫机。这样,就从“几”的“见微知著”,发展到“机”的“以微制著”,构成了一个认识自然、制服自然的完整链环。

机发思想在古代科学范围内,得到了甚为广泛的应用。这里举一个典型例子。《庄子·至乐》篇中有一段话讲物种变化,即应用了这一思想: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列子》中同有此文,只是更增加了一些中间环节。这里提到的生物进化过

程中的一些种名,训释很难且不肯定,我们的兴趣不在于此。我们关心的是这一段话所隐含的进化思想。由引文中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进化过程中, 物种之内有种极细微之物质,它具有机的作用,其状态的改变即所谓机的被触发,决定着物种的进化方向,而机被触发的方式则取决于外界环境,不同的触发方式决定了不同的变异方向。所谓“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之衣”等,皆可依此作解。现代生物学认为,物种变化决定于遗传基因变异,而遗传基因相对于整个物种来讲,确实是极细微而又极重要的了。

《庄》、《列》之论,当然不能与此相提并论,但它所包含的思想,也够耐人寻味的了。

机很细微,当然控制起来难度不大,但同时又很重要,因为它控制着整体的运动。这两个特点,引致了古人对机这一概念的高度重视。重视的结果, 不同的学派形成了不同的态度。儒家重视政治,他们希望政治稳定,不出乱子,要求人们谨小慎微,对待政治上的“机”,要特别小心,不要轻易触发。

《易·系辞》谈政治:

“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董仲舒《春秋繁露》,也持同样说法:

“君子者国之元,万物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端也。失之毫厘,驷不及追。故为人君者,谨本详始,敬小慎微。”

做国君的,尚且要谨小慎微;一般子民,当然更要循规蹈矩了。儒家的这种

谨慎,正是出于对“机”这一概念的重视。

道家向往自然,他们高声颂扬机的功能,意图通过对机的控制,实现自己目的。南唐道士谭峭作《化书》,其中提到机:

“转万斛之舟者,由一寻之木;发千钧之弩者,由一寸之机。一目可以观大天,一人可以君兆民。太虚茫茫而有涯,太上浩浩而有家。得天地之纲, 知阴阳之房,见精神之藏,则数可以夺,命可以活,天地可以反复。”

机的作用是如此之大,只要掌握了事物运动变化的机,就可以自主掌握一切,

可以呼风唤雨,可以羽化长生,可以突破命运束缚,可以造成天地的翻覆。这样说是否过于狂妄,道家说:否,这并不违背“自然之道”。在道教

经典《阴符经》中:我们可以发现道家对这个问题的解释:

“日月有数,大小有定,⋯⋯沈水入火,自取灭亡,⋯⋯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

自然规律是不可违背的,而利用机控制自然,这正是利用了自然规律。这就

是道家在这个问题上的思想方法。

那么,这样的机在哪里?古人认为,就在人的自身。天人一体,人是天的缩微模型,人自身就带有天机。葛洪《抱朴子》说:“陶冶造化,莫灵于人。故达其浅者,则能役用万物;得其深者,则能长生久视。”所以,还是要求诸自身。

在人身中,能起到机发作用的,当首推人的心理活动。《阴符经》说: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德,万变定基。”

天人一体,人可以通过自己心理活动,影响到自然,这是客观事物千变万化

的基础。这种影响,甚至可以导致天地反覆,不可谓不巨。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人心机也”,具有机的触发控制功能。一些儒生劝人向善时常说的人“善心一动,天必应之”之类语言,也是这种思想方法的表现。当然,这些只是古人的一种臆想。

在古代,更常见的则是以语言作为控制客观事物的机。儒家说“言行, 君子之枢机”,认为这是“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道家同样持这种态度, 他们幻想呼风唤雨,靠的是“呼”和“唤”。画符念咒,也是指望语言起到机的作用。而语言如何起到机的作用,则在于它的具体内容。例如在深山穿行,要辟妖邪,方法之一就是诵其名号。这些东西,我们今天看来觉得它愚

昧,但在古人却是他们机发思想的一种实践。实践的结果,当然是失败了。总而言之,机发思想是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上一项重大成果,它起源于

先秦,道家的“无为”被道教徒变为“有为”,它阐明了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一个重要原理:“见微可以知著,用小可以制大。”它重视人的能力,鼓励探索精神。但在实践中一些机发论者不以求实为基础,常常想入非非,造成有害结果,这是应予指出的(参见李志超,“机发论——有为的科学观”,

《自然科学史研究》9 卷 1 期,199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