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声音本性的认识

中国古代对声音波动性的认识,远未达到近代科学的水平。古人对声音本性的探讨,从物理学角度来看,还处于对各类发声现象的描述和思辨的状态。但在这些描述和思辨中,不乏真知灼见,对声音的波动性,也有所触及。

古人探讨声的本质,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与气的学说密切相关。这一方面是由于元气学说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理论,广泛影响并深入到各门具体科学,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古人在长期的观察实践中,体会到声音的产生、传播的确与气的存在分不开。这两方面的结合,有助于人们向正确认识声音的波动性方面发展。

早在先秦,《庄子》一书就已涉及到自然界空气流动造成的发声现象,

《齐物论》篇说: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 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这一段,就列举了树木上各种各样的窍穴,说当它们受到风的吹击时,就会

发出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风有大小不同,声音也随之变化。当烈风止息时

(济,作停止讲),由这些窍穴发出的声音也同时停止,万籁俱静,同处于虚静状态。

这段话把自然界一些声现象与空气流动结合了起来,是对这些声现象产生原因的一种解释,但这一解释与声的波动说无涉,因为流动、振动、波动毕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齐物论》篇又提到:“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鷇音, 注者以为将要破壳而出之鸟音。吹,指上段空气的吹动。人讲话不同于风刮动时发出的声音,自然是因为话带有信息,可以起到交流作用。但语言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人讲话与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的唧唧声究竟有什么不同?庄子此论,本意是要说明语言作为人们相互交流的工具,彼此间的差别是相对的, 但它在无意中却可以启发人们想到:各种声音现象背后,有没有共同的本质存在?从今天的知识出发,我们可以肯定回答:各类声音,无不表现为空气的振动,这就是它们的共同本质。那么古人对此有什么样的认识呢?

东汉王充认识到声音现象是空气的一种特殊运动形式,他称其为“括”, 说:

“生人所以言语吁呼者,气括口喉之中,动摇其舌,张歙其口,故能成言。譬犹吹箫笙,箫笙折破,气越不括,手无所弄,则不成音。夫箫笙之管, 扰人之口喉也;手弄其孔,犹人之动舌也。”(《论衡·论死篇》)

生人,指活着的人。王充认为人的说话与箫笙之类乐器发音有内在的同一性,

都表现为气的“括越”。这里的“括越”,应该理解为气的振动。

王充还谈到了声音的传播,他说:“人坐楼台之上,察地之蚁蝼,尚不见其体,安能闻其声。何则,蝼蚁之体细,不若人形大,声音孔气不能达也。”

(《论衡·变虚篇》)这是说,蝼蚁身体小,即使有声音,离人稍远也就不能听到,因为它传播的距离近。王充又说:“鱼长一尺,动于水中,振旁侧之水,不过数尺,大若不过与人同,所振荡者不过百步,而一里之外澹然澄

清,离之远也。今人操行变气,远近宜与鱼等,气应而变,宜与水均。”(同上)一尺长的鱼,在水中游动,振起的水波,也不过向外传播百步远,一里之外,水面依然清澈平静。同样,人的行为(当然也包括说话)使周围气的状态改变,这一变化向外传播的范围,与鱼振荡水引起的水波向外传播情况也是类似的。值得注意的是:王充不仅用水波来比拟声音的向外传播,而且明确指出声音向外传播的方式是“气应而变”,即通过气与气之间的相互作用向外传播出去。这与我们今天对声波向外传播方式的认识是相通的。

唐末谭峭对声音特性的认识值得一提,他在评价音乐的作用时说:

“以其和也,召阳气,化融风,生万物也;其不和也,作以气,化厉风, 辱万物也。气由声也,声由气也,气动则声发,声发则气振,气振则风行而万物变化也。”(《化书·声气》)

“气由声也”,是说音乐的作用决定于它所发出的声音。“声由气也”,则

说声音本身的发出则决定于气。这两句话中的“气”含义不同,前者系指人之德行、操化之气,后者则指自然之气,可以理解为空气。谭峭明确指出, “气动则声发,声发则气振”,他把声音的产生及传播与气的振动联系起来, 很有见地。进一步,谭峭还对声音信息分布的弥散性做了描述,他说:

“形气相乖而成声。耳非听声也,而声自投之;谷非应响也,而响自满之。耳,小窍也;谷,大窍也;山泽,小谷也;天地,大谷也。一窍鸣,万窍皆鸣;一谷闻,万谷皆闻。声导气,⋯⋯气含声,相导相含,虽秋蚊之翾翾、苍蝇之营营,无所不至也。”(《化书·大含》)

形,指有一定形状一定质地的物体,它与空气相互作用而产生声音,“声发

则气振”,而气是弥漫充斥于所有空间的,这样它势必以振动这种形式,将声音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造成声音的弥漫分布。王充之论,涉及声音传播范围的有限;谭峭所言,则强调声音分布的弥散性。合二者而观之,可以获得对这一问题比较完整的认识。

明末科学家宋应星对于声音本质也做了内容较为广泛的探讨。和前人一样,他也是在气的学说基础上讨论声音的发生和传播等问题。他认为,气在空间中的弥漫分布,是造成声音现象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他说: “气本浑沦之物,分寸之间,亦具生声之理,然而不能自为生。”(《论气·气声二》)要形成声音,必须对弥漫分布的气施以剧烈作用方可。这可以是“两气相轧而成声”,如风声;也可以是“人气轧气而成声”,如笙簧之类;还可以是“以形破气而为声”。对于后者,宋应星列举了飞矢、跃鞭、弹弦、裂缯、鼓掌、持物击物等发声现象进行论证,认为所有这些声音现象都是由于物体急速运动冲击空气而产生的。他特别强调说:“凡以形破气而为声也, 急则成,缓则否;劲则成,懦则否。”(《论气·气声二》)理由是,“盖浑沦之气,其偶逢逼轧,而旋复静满之位,曾不移刻。故急冲急破,归措无方,而其声方起。”(《论气·气声二》)他这是从空气中之所以能形成声音的内部机理上去进行分析,所用语言尽管与近代科学相距还远,结论也未说到点子上,但他毕竟是从空气内部运动模式出发进行分析,标志着古人对声音本性的探讨进一步物理化了。

宋应星还讨论了声音的传播,他说:

“物之冲气也,如其激水然。气与水,同一易动之物。以石投水,水面迎石之位,一拳而止,而其文浪以次而开,至纵横寻丈而犹未歇。其荡气也亦犹是焉,特微渺而不得闻耳。”(《论气·气声七》)

将声音的向外传播比喻成水波的传播,这当然不够确切,因为声波是纵波, 而水波则是由于表面张力和重力联合作用而产生的较复杂的波。但无论如何,这种类比是古人对声音波动性认识的自然表露,在当时历史背景下,也是一种比较好的说明,因而是有其一定历史价值的。

最后,我们考察一下古人对有关声音独立传播现象的记述和认识。清初揭暄在为《物理小识》卷一·“气论”所作的注解中,对这一现象有所涉及, 他说:

“气既包虚实而为体,原不碍万物之鼓其中,而依附以为用也。凡诸有形色、有声闻,莫不赅而存之。天地之间,岂有丝毫空隙哉!⋯⋯如风声、水声、人声、鸟声,诸乐作声,一时异响杂奏,历历伦类,不相蒙掩。即重垣昏夜间,十方一耳,可使达也。”这是说,空气是弥散分布的,声音在空

气中的传播,当然也是弥散的,向四面八方,到处都有。但是这些弥散传播

的声音,彼此之间都互不影响。在同一地点,由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可谓“异响杂奏”,但却“历历伦类,不相蒙掩”。揭暄所说的,实际就是声波的独立传播现象。至于这一现象被冠以原理二字,并从机制上得到阐明,则是人们对声音波动性的认识步入近代科学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