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几与质测

通几与质测是明末学者方以智提出的一对命题。在方以智生活的时代，传教士已经进入中国，带来了与中国学术截然不同的西方科学知识，在中国士大夫中引起了很大震动。方以智面对中西学术的交融、撞击，冷静地思考中西学术的异同，从中得到启发，认识到学术活动有不同的类型，他认为其中有两类需要大力提倡，这就是通几与质测。

方以智在其《物理小识》的“自序”中为通几与质测下了定义：

“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是曰通几。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草木蠢蠕，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是曰质测。”

先说“通几”。通，具有普遍、普适之义，亦可释为融会贯通。“几”是中

国古代哲学一个重要范畴，古人认为物质世界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每一变化发生之前及发生过程中，总有些细微东西存在，它们体现了物质运动趋势，主导了物质运动发展方向，这就是几。《易·系辞下》说：“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佟日。”方以智认为，几虽微小，却很重要，因此要“通几”，即要把握导致物质运动的根本原因。这就是“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的具体含义。

曾有观点认为，通几即是哲学。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不够准确。方以智说：“考测天地之家，象数、律历、音声、医药之说，皆质之通者也，皆物理也；专言治教，则宰理也；专言通几，则所以为物之至理也。”（《通雅》卷首之三“文章薪火”）通几以“所以为物之至理”为研究对象，与哲学旨在探讨“物质运动最基本规律”，确有相通之处。但通几强调的是“几”，几的概念似乎还不能视同于“基本规律”；另外，哲学这一概念具有广泛含义，其覆盖面远宽于通几。可以说通几是一种哲学活动，不能简单地认为它就是古代哲学，这里边存在着大概念和小概念的差异。

“通几”概念的提出，是方以智受传统学术熏陶的结果。他出身于易学世家，而“几”的概念正是在易学发展过程中被提出来的。由此，方以智认为“通几”即蕴含于《易》中，他说：“圣人通神明，类万物，藏之于《易》，呼吸图策，端几至精，历律医占，皆可引触，学者几能研极之乎？”（《物理小识·自序》）把具有深刻内涵的“通几”这一学术活动限制在《易》中，这对于它的进一步展开显然是不利的。

再说“质测”。从方以智所给出的定义可知，质测以客观事物为研究对象，要求脚踏实地考察其变化原因。大到天体运动，小到草木昆虫，都要按特性予以整理分类，总结验证已知规律，预测未来发展变化。由此，质测有类于通常所说的自然科学。

质测概念的提出，应该说与方以智对西学的思考分不开。明朝末季，西方传教士进入我国，随之也带来了令中国士大夫耳目一新的西方科学。这些科学因其超胜于中国的传统科学，难免要引起一些中国学者的兴趣，在研习会通之余，对其本身加以思考，认识到这类学术活动与中国传统学术主流有所不同，需要为之起一个专有名称以示区别，这也是势在必然。这一任务由方以智完成了。方以智对西方科学进行过认真的思考，他说：“万历年间，远西学入，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然智士推之，彼之质测犹未备也。”（《物理小识·自序》）这表明，他认为西学之长处在于其质测，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它的自然科学那一部分。只有经过这样的学术思考，才能建立起这样

的学术分类。

方氏质测之学重视验证，强调要“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测”有验测、验证之义，质测即实测。《物理小识》多见“试之验”或“试之不验” 之语，方以智次子方中通在为该书作注时也说：“老父每有所闻，分务别记，⋯⋯如《山海经》、《白泽图》，张华、李石《博物志》、葛洪《抱朴子》、《本草》，采摭所言，或无征，或试之不验。此贵质测，征其确然者耳。”这里强调要经过实际验证，从而得出确定的结论，表现了一种务求实证的近代科学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通几和质测均以客观事物为研究对象，目的是要获得对外界的全面了解，二者关系为：

“或质测，或通几，不相坏也。”（《物理小识·总论》）“质测即藏通几者也。”（《物理小识·自序》）

即是说，质测和通几各有其不同的研究对象，二者相辅相成而不相抵触，质

测是通几的基础。因为通几以“所以为物之至理”为研究对象，所以，“通几贵乎质测”（方中通《陪集卷一·南亩记》）但不能代替质测。方以智强调说：

“有竟扫质测而冒举通几以显其宥密之神者，其流遗物。”（《物理小识·自序》）即是说抛弃了质测，单纯追求通几，这种做法的流弊在于忽视了客观事物的存在，是不可取的。

方以智认为，自然界有些规律可以得到验证，他说：“物有则，空亦有

则，⋯⋯其则也，理之可征者。”（《物理小识》卷一《气论》）这些“可征之理”，即为质测研究对象。但“为物不二之至理，隐不可见。”（《物理小识》卷一《象数理气征几论》）对此，质测无能为力。由是，方以智进一步提出：“通几护质测之穷。”（方以智，《愚者智禅师语录·示中履》）即在探讨天地万物时，质测作为认识方法而不敷用之处，应由通几完成。对于通几与质测关系的方方面面，方以智的考虑可谓全面。

通几的提出反映出方以智的主张：在探究自然时，应重点把握能预示物质运动发展趋势的因素，即所谓之“几”或“端几”。但对“几”的把握，不能用实证的方法即质测得到，故此他提出“通几”来，以示其有别于“质测”，希望人们给予重视。这是方以智对物质运动所作哲学分析的结果，我们应循着这样的思路去理解通几及通几与质测的关系。

通几与质测概念的建立，在中国科学史上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它标志着中国人已经开始对科学这一学科本身进行思考，认识到科学是一种独立的学术活动，它有自己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就是实证。这些认识的阐发，是为中国古代科学脱离自然哲学形态，实现向近代实验科学转化所迈出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