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们就像孙悟主大同天宫一样,丢掉了天条”
在晚年,毛泽东爱读两本古典小说。一本是《水浒传》,一本是《西游记》。《水浒传》后半部宋江的投降使他惋惜、失望乃至厌恶,革命和造反的真实逻辑,似乎就应该是宋江等各路好汉纷纷上梁山积蓄力量后,像《西游记》前七回中孙悟空那样,不顾一切的把象征反动统治秩序的天宫天条闹得人仰马翻。基于上述思想背景,在毛泽东的视野里,《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越来越有突出的积极革命的价值,特别是这位大圣在前七回里的洒脱表现,给他以慰藉。于是,晚年,他还将各种版本的《西游记》找到一起,对照着读。1971 年 11 月 20 日在武汉的一次谈话中还说:“听说胡适把《西游记》八十一回改写了,我也未看,请人找一找《胡适文存》,看有没有八十一回。”
毛泽东喜欢孙悟空,自然还与后者特有的个性相关。
孙悟空这一形象,最典型地体现了浪漫主义斗争精神,他爱憎分明,敢于造反,具有“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种好挑战、反权威的战斗风采和蔑视规范、洒脱无拘的自由个性。他偷吃玉帝御花园里的仙桃,耍弄各路大仙;为了在生死簿上抹掉自己的名, 他敲开地狱的大门;他一个筋斗翻到天边的擎天柱上,还在上面撒了泡尿, 以体现自己的自由精神和能耐;他有一个应付困境的手段,拔一根毛,说一声“变”,就有无数个孙悟空前来助战。
1966 年 7 月当毛泽东说自己的性格中“有些猴气”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脑海里是不是跳动着孙悟空那活脱脱的形象。如果把“猴气”理解为不满现状,崇尚创造;不拘成规,追求变动;不搬教条,注重灵活;不求刻板庄重, 习惯洒脱机趣的话,我想是有些联系的。在毛泽东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 他就坚信,“具体”、“鲜明”和“热烈”是人类社会运动具有革命性和创造性的必要条件。在 1920 年 6 月 7 日给黎锦熙的信中他谈到自己的个性“总难厉行规范的生活”,在晚年,当他作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来剖析自身的“猴气”,显然就不是一个个人的性格问题了,当他多次向人们谈起并称赞孙悟空这一形象的时候,多少透露出他将要在政治上做大文章的基本主题。
1961 年,是极不平常的一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内部,中苏之间的论战方酣未息;国际上又掀起一股不小的反华逆流,一时间,黑云压城,寒流翻滚,形势混乱。毛泽东《七律·答郭沫若同志》,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写的。他在诗中写道“金猴奋起千钩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这里自然是借用孙悟空来比喻坚强的马列主义战士,希望能像“孙大圣”那样,手举革命的“千钧棒”,横扫“帝、修、反”掀起的“妖雾”,捍卫马克思主义的纯洁性,确保社会主义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孙悟空不仅敢作敢为,无“法”无“天”,而且敏捷机灵,既有大勇,
又有大智。他在八卦炉中炼就的一双“火眼金睛”,远可见千里之外的云雾变化,近可辨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孙悟空智斗、勇斗白骨精,就是一例。这种典型刻画,实际上反映了某种斗争的智慧和经验,它告诉人们,对于那些狡猾多变的吃人的“妖怪”,必须保持警惕,善于识别,而不能粗心大意, 受其蒙骗。《西游记》里孙悟空智斗妖魔的故事是很多的。
对孙悟空机智灵活的肯定,也可以从毛泽东对唐僧的批评中得到证实。他认为唐僧的缺点是:“麻痹,警惕性不高,敌人换个花样就不认识了。”
他虽然不同意郭老原侍中“千刀当剐唐僧肉”的激愤之辞,但对唐僧麻痹大意、过分仁慈的糊涂做法,显然是持否定态度的,所以诗里说:“僧是愚氓⋯⋯”。众所周知,在如何对待妖怪的问题上,唐僧师徒之间是时常闹矛盾的,这里自然是以唐僧的“愚”来衬托孙悟空的“智”。
孙大圣成为反修侍作的主要英雄人物,其内在意蕴在毛泽东 1964 年 1 月同安娜·露易斯·斯特朗的谈话中又有进一步的发挥,他说:同修正主义斗争的转折点是 1963 年 7 月 14 日苏共公开信对中国的攻击。“从那时起, 我们就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我们丢掉了天条!记住,永远不要把天条看得太重了,我们必须走自己的革命道路。”又说,在同苏联的这场争论中, “我做的事很少,我只有几首诗。除此之外,我没有其它的个人武器”。
与此同时,毛泽东更严重地关注着国内问题。1964 年 9 月 7 日在湖南的一次谈话中告诉人们:要斗争。无论中央还是各省,都要提倡下面批评上面。批评的对象已不仅仅是官僚主义的问题,“美猴王”的象征意义也不是泛泛而论的革命者了。1966 年 3 月 30 日在上海西郊的一次谈话中反复提出:“要把十八层地狱统统打破。孙悟空闹天宫,你是站在孙悟空一边,还是站在天兵天将、玉皇大帝一边?”“如果中央出修正主义、地方要造反。”“要支持小将,保护孙悟空。”这里的孙悟空直通通成了坚持正确路线,坚持继续革命,敢于向党内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反(打鬼?)的基层群众,特别是红卫兵小将的代名词了。
在高高抡起的金箍棒里面,事实上蕴含着促使造反者勇敢无畏地投入斗争的独特价值观念,即对目的和手段的思考,对善与恶的认识。
《西游记》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黑杉林三藏逢魔”,说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惹恼了唐僧,把他撵回了花果山。却说那大圣回来后,听说附近有一班人马常常来花果山作乱,屠杀众猴。于是:
大圣吩咐众猴,把那山上的碎石头搬将起来,堆着。教:“小的们, 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那大圣上山看处,只见那南半边,鼓响锣鸣,门出有千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奔上他的山来,大圣心中大怒。即捻诀念咒,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打得血染尸横。⋯⋯大圣鼓掌大笑道:“快活!快活!自从归顺唐僧,他每每劝我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常有余’。此言果然不差。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性命。”叫:“众猴, 出来!把那死人衣服剥来穿着,马皮剥来做靴,弓箭刀枪拿来操演武艺。” 将那杂色旗号折洗,总计做一面彩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秆,逐日招魔聚怪,积草屯粮。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清汽了,传栽花种树。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提。
读到这里,毛泽东欣然写下一段批语:
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当有余。乡愿思想也。孙悟空的思想与此相反,他是不信这些的,即是说作者吴承恩不言这些,他的行善即是除恶,他的除恶即是行善。所谓“此言果然不差”,便是这样认识
的。
留有毛泽东上述批注的这个版本,是光绪辛卯年上海广百宋斋校印的《绘图增像西游记》,全十册。
就小说的具体描写来看,作者在善恶问题上是有矛盾的。师徒四人赴晒天取经,目的是“劝人为善”,“消释灾葱”,获得沸门真谛。为善的宗旨是一致的。唐僧与悟主的分歧,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不同。作者一方面让孙悟空以自己的行动向唐僧佛门善恶观挑战,一方面又让唐僧用“紧箍咒”(其实就是“善”)对孙悟空的行为严加约束。但小说情节给人具体的印象却是, 唐僧以善求善,善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却遇重重阻力,寸步难行。不仅不能劝人为善,反而三番五次地险些丢掉自己的性命。可见唐僧的训诫和主张在实践中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基于此,毛泽东把他的思想行为概括为连孔子都极力反对并称之为“德之贼”的“乡愿”人格模式,即不问是非的好好先生的处世哲学,这确实是对唐僧性格的独到之见。毛泽东反对“乡愿”哲学,就是因为它不仅不能鼓舞人们去战斗,而常常使“妖为鬼蜮必成灾”。等于是鼓励那些作恶不轨之徒。与此相反,孙悟空对魔鬼主动出击,以除恶求善,事实上也正是因他的勇敢战斗,才使师徒四人不断向西天行进,接近目的。这是毛泽东称道孙悟空的重要原因。要做现代革命的造反者,就必须树立牢固的斗争观念,同时反叛中庸的“乡愿”的做人道德,因为不破不立, 破就是立。毛泽东反感传统观念中那些和谐、不争、守成、世故的内容,他在孙悟空身上看到了对这些观念的挑战和突破,提出了行善除恶一体论。这也反映出毛泽东对善恶问题的本质的一贯看法。“善事、善人是跟恶事、恶人相比较,并且同它作斗争发展起来”,这样的话他说过多次。他还认为: 现在我们把未来想得很美,可是未来到来时,人们会感到不满意,一万年以后社会上还有善恶,无恶即无善。有意思的是,《西游记》里正好提供了理想世界中善恶并存的一个细节。师徒四人好不容易来到极美极善、庄严神圣的西天佛土,却意外地遇到佛祖手下两个大弟子阿摊、迹叶“要人事”(索贿赂)而故意刁难他们的场面。善恶并存的永恒性,自然推导出斗争的永恒性,革命的永恒性。从善恶观上也可看出晚年毛泽东崇尚斗争的一个心理侧面。
毛泽东曾称赞过唐僧那个“党”的团结。晚年,国际共运的分裂和党内斗争的加剧,在他心目中,唐僧的党也发生了质变。1958 年 4 月,在武昌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中,毛泽东说:孙行者无法无天,大家为什么不学?猴子反教条主义,戴了金箍咒,就剩了一半了。猪八戒一辈子都是自由的,有点修正主义,动不动就想退党,不过那个党不是一个大党,是第二国际,应该退党。唐僧是怕恩斯坦。
对这样的“党”,孙悟空当然有理由无所顾忌地甩掉金箍咒,“无法无天”地寻那“快活”的事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