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火辣辣、威逼逼的“我”

诗言志。毛泽东的作品,写景、咏物、抒情、喻理,都为言志。都是极力烘托一个主人公形象,都始终凸现着一个火辣辣、威逼逼的字眼,那就是“我”。这是个大写的“人”。

这个“我”,有非凡的社会抱负。

抱负即理想。毛泽东的抱负,随着中国革命的进程,越来越远大,越来越崇高,也越来越具有群体性的内涵。由“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从“霹雳一声暴动”到“分田分地真忙”,再到“何时缚住苍龙?”从“敢叫日月换新天”,到“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从“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毛泽东正是以夺取民主革命胜利和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来激励自己的,对理想的执著,常常转化为不可遏止的诗情。当然,我们应该注意到,在他的晚年,由于在寻求实现其理想的途径方式上陷入了迷误,或者说是空想,大大脱离中国的实际,因而,有的诗句,虽也可读,但与现实生活则不甚协调。如:“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字澄清万里埃”,“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

这个“我”,有非凡的英雄气质。

初到陕北,彭德怀在前线指挥打了一个很有意义的胜仗。消息传来,毛泽东欣然命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伟哉!良将!很容易让人想起《三国演义》中长坂坡大战中的喝断当阳桥的张飞,和在百万军中如出入于无人之境的赵子龙。在此诗境的背后,实际上可以让读者感觉到一位既善统兵,又善用将的统帅形象。“敌军围困万干重,我自岿然不动”,“横扫千军如卷席”,“百万雄师过大江”,表现他是干军万马的统帅和战无不胜的军事家。“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更显出他在“沧海横流”的国际斗争中的“英雄本色”!他既领导了新中国的创建,又领导了新中国的建设。他懂政治,懂军事,懂文、史、哲等等,而且都达到很高造诣。这便是独特的领袖魅力和气质。这些都高度地浓缩到、反映到毛泽东的人格理想和诗文意气当中,即文武兼备。一方面,当他读到历史上战功赫赫的名将事迹时,赞美之辞,径直倾下。有时候,对才华横溢的文臣、也禁不住赋诗夸赞,并以将帅之风喻之:“少年倜傥廊庙才⋯⋯胸罗文章兵百万”(贾谊);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这个“我”,有非凡的生命意识。

时间,作为宇宙的一种存在形式,作为人的生命的延续现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无差别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毛泽东与时间的运行取一致的态度, 觉得自己的生命,包括自己所从事的事业,都是与时间同步前进,同步发展的,代表着历史本来的方向。由此,他没有伤时心态,而是坚毅、牢实地把握现在——“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容、自信地面向未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尤其重要的是,毛泽东时间观中最突出、最富个性的特征,是不断超越光阴流逝的进取精神和打破时间限阈的奔突状态。以“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的人生态度,赢得了青春不老的生命形式:“踏遍青山人未老”。诗人毛泽东为什么有如此自信、放达的生命意识和时间观念? 因为他把自己奋斗的一生融进了广阔无垠的宇宙空间,并在实现自己的抱负过程中重铸了一个新的世界。所以,他劝人们:“莫叹韶华容易逝”,特别

自信地宣称:“卅年仍到赫曦台”。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太急的时间意识,过于紧迫的生命感,使毛泽东晚年试图超越时间、扩大生命内涵的时候, 也违反了社会历史运行的本来规律。

毛泽东诗词中的这个“我”,不是抽象的“人”,不是个体的“我”。诗词的创作是源于生活的,是由自然景物的变化,或某种生活的遭遇、社会事件的触动所引发的。毛泽东固然有天生的诗人气质,但如果他不亲自经历和领导现代中国这场充满惊涛骇浪的社会变革运动,不把自己的诗人气质融人到亿万人民的群体事业之中,他的作品将呈现出什么样的风貌呢?——不外单纯文人的歌唱而已。

的确,毛泽东的诗词完全可视为一部具有高度政治军事性质的自传。但这个自传,与其说是个人的,勿宁说是革命群体的。1936 年斯诺在陕北采访毛泽东请他谈个人经历时,便获得这样的感受:毛泽东的叙述,已经开始脱离“个人历史”的范畴,有点不着痕迹地升华为一个伟大运动的事业了,虽然他在这个运动中处于支配地位,但是你看不清他作为个人的存在,所叙述的不再是“我”,而是“我们”;不再是毛泽东,而是红军了;不再是个人经历的主观印象,而是关系集体命运盛衰的客观史料了。

这种体会用来评价毛泽东一生的侍词,多少也适用。他的大多数诗同都同他参与其中的现代中国的一些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有联系,这是他创作的基本动因和描绘的基本题材。诸如大革命的局势,红军的每一次战役,长征的挫折和胜利,解放军攻克南京,建国后某一运动的展开,以及建设一座大桥或消灭某一地区的瘟疫等等,对于这些事件,在回忆录里可能要用整章的篇幅来记叙,而毛泽东的个人反映则只需写成一首诗,他把个人感情和诗人气质完全投入人民的事业当中。按通常的文学观念,一个人用特定的形式和生动的语言把他生活中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表达出来就是诗,而能够激动毛泽东的心情的,就是这些群众性的事件,他通过传统形式把充满诗意的想象和注重群体实践的理性思考彻底地融合了起来。他本人也在诗歌里出现,但只是作为事件的参与者、转变者和感受者。这些事件在他的诗歌中之所以有重大意义,似乎是因为它们体现了集体而不是作为个人在那里创造了历史。于是,我们不难理解毛泽东的作品为什么总是体现出那种非凡的社会抱

负,非凡的英雄气质,非凡的生命意识,非凡的斗争情怀,非凡的意志力量。他在群体事业中消隐了有局限的“自我”,同时获得了无限的“大我”。

凸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大写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