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及其以后:经济工作“不懂”,“这一辈子搞不了了”

怎样搞经济工作,对毛泽东来说,是个新课题。这方面,他一开始就不像在军事上那样特别自信。

建国后,他就注意经济方面的学习,力求掌握经济规律,但也有些失误, 作过自我批评。1953 年 8 月在全国财经会议上,毛泽东说过一番话,大概是他在经济工作上最早的一次自我批评。当时对财经工作批评得很厉害,毛泽东讲:“我说我也要负责任,各有各的帐。”接着讲了自己应负的几方面责任,诸如抓得少,抓得迟,关于统收统支,关于预算等等,自己都有责任。其中还说:“我对财经工作生疏,是吃老资格的饭,过去一凭老资格,二凭过去的革命工作较丰富的经验,现在是建设时期,缺乏知识,未钻进去,要亡羊补牢。”

此后,他尽管还是花主要精力搞社会主义革命,但为了指导经济建设, 特别是在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后,他仍然从事了大量调查,写出《论十大关系》那样的著作。这部著作主要是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大政方针的论述, 和一线的具体经济运作还不完全是一回事。

后来他冲到一线,搞大跃进,直接指挥,并一心要干成一件大规模的经济运作。

由于急躁冒进,搞得国民经济很不协调,得不偿失。捅了乱子,就有一个怎样认识的问题。这样,毛泽东又一次面临对自己搞经济工作的反思。

在中央核心领导层,对大跃进,毛泽东是推动最力的人,也是较早意识到大跃进有问题的人。时间大致在 1958 年 10 月底。他于 11 月初亲赴郑州主持召开了中央工作会议,提出纠正经济工作中的“左倾”错误。

他的反思,也常常结合对自己的检讨。

1958 年 11 月 21 日,在武昌中央工作会议的头一天晚上,毛泽东把田家英和吴冷西找到自己的房间深谈了一次。基本意思是要“压缩空气”。

当时,毛泽东心里不大痛快,感触很深。事情是由这天下午他同各大协作区组长(相当于建国初各中央局书记,也称大区书记)的谈话引起的。他本来想同他们商量压缩 1959 年的生产指标,比如把钢产量从 3000 万吨降到

1800 万吨,结果是各路“诸侯”反过来说服他保持此前在 8 月北戴河会议上定的高指标。毛泽东对田家英和吴冷西说:他们都想打通我的思想,我硬是想不通,因为他们缺乏依据。毛泽东还说,中央 12 个部长写了报告,指标高得吓人,似乎要立军令状⋯⋯怎么完成得了呢?如果真的完成了,我甘愿当机会主义者。

还有一件事也让毛泽东担心。此前,《人民日报》有一篇社论,讲到人民公社从集体所有制过渡到全民所有制,说用三四或五六年就行了。这个社论本来是根据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的精神写的。在北戴河会议的决议里, 谈到过渡时间,在三四年或五六年后面还有半句话:“或者更长一些时间”。谈话中,毛泽东告诉田家英和吴冷西:那半句话是我特意加上的,当时想法是谨慎一点好。现在看来还是太急了。你们删去那半句活就更急了,不知是听了哪一位政治局委员的意见。这半年大家头脑都发热,包括我在内,所以要泼点冷水,但要注意保护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

说到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问题,毛泽东显得很激动:反正我不准备急急忙忙过渡。我今年 65 岁,即使将来快要死的时候,也不急急忙忙过渡。

此后,经过 1959 年 4 月的上海会议,又决定 7 月间召开庐山会议。

可以说,在这期间,毛泽东的内心世界有这样三条路交叉前行着:一是下决心纠正大跃进中高指标的偏差,但在一些领导干部中,要立刻转过弯来一时也不容易,这使他有为难的地方。一是虽然想纠偏,但他不愿意从根本上否定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总路线这“三面红旗”,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认为这场运动毕竟体现了人民群众的创造热情,这是他一生特别看重的“民气”, 因此他反复提醒,既要“泼冷水”,又要保护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事实上这是一个两难之境。再一条路就是大跃进毕竟是毛泽东本人积极促成的,因此,他在一定程度上事实上已经准备承担责任,并在反思中意识到自己搞经济工作还不像搞其他工作那样顺手。

胡乔木生前为了写“回忆毛泽东”一书,曾向参加撰写的人员披露毛泽东在 1959 年庐山会议前这样一个心态:

在庐山会议开会前,毛主席曾开过一次政治局会议。毛主席在会上表示他不能搞经济工作,他不懂。他认为他这一辈子搞不了了,年纪这样大了,还是陈云搞得好。这些话在庐山会议前期也讲过: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经济工作还是要陈云出来。后来庐山会议的气氛完全反过来了。

1959 年 7 月初上山后,毛泽东的心情还是很舒畅的。前半截的会议,被说成是“神仙会”,在总结大跃进的经验教训时,毛泽东也不忌讳在人面前谈他的失误。

譬如,11 日晚上,他找周小舟、周惠、李锐等人谈话时,说:提倡敢想敢干,确引起唯心主义,我这个人也有胡思乱想。有些事不能全怪下面⋯⋯ 我这个人四十以前肝火大,总觉得正义、真理都在自己手里;现在还有肝火⋯⋯自己就是个对立面,自己常跟自己打架,有时上半夜想不通,下半夜就想通了。

彭德怀的信出来后,毛泽东在 7 月 23 日大会上的讲话中还说:“去年 8 月以前,我同大多数常委同志主要精力放在革命上头去了,对建设这一条没有认真去摸,也完全不懂,根本外行。”

毛泽东对彭德怀的信是不满的,曾针对它讲了许多话,其中说到自己, 解剖自己的话也不少,但,那不是经济方面的了,属于另一个主题。放在后面说。

胡乔木还曾回忆:“庐山会议后就有人提出继续出《毛选》。毛主席说现在不是出《毛选》的问题,而是出《刘选》。”

看来,大跃进的失误,对他原先良好的自我感觉影响不小。如果说,在庐山会议后期,他的许多自责的话,由于是针对所谓“右倾机会主义”的, 不免有些赌气的意思在内,那么,在处理了这种被他认为是锗误的思潮以后, 他的一些反思,还是很深刻和真诚的。

庐山会议后一个月,毛泽东回到北京,在军委扩大会议上,再次说到: 我也是个甚为不足的人,很有些时候,我自己不喜欢自己,马克思主义各门学科没有学好,外国文没学通,经济工作刚开始学,但我决心学,不死不休, 对于这些我也要赶起,要进取,那时见马克思时我的心情会舒畅些。

这里虽然说了经济以外的其他方面,但毛泽东真正要说的,或者说引起

他发这一大通感慨之语的,无疑是大跃进的经济失误问题,是自己在经济工作方面的把握能力问题。

说完这番话后三个月,他便带着一个班子到杭州去了,去读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用他在杭州写给女儿的一封信中的话来说,是要“下决心搞通经济学这门学问”。

但是,由于反对所谓“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经济工作方面的“左” 倾倾向,仍未得以消除。毛泽东继续作自我批评。

1960 年 6 月 18 日,毛泽东在上海会议上作《十年总结》的报告时,便说到:我本人也有过许多锗误。有些是和当事人一同犯了的。例如我在北戴河同意 1959 年完成 3000 万吨钢,12 月又在武昌同意了可以完成 2000 万吨

钢,又在上海同意了可以完成 1650 万吨钢⋯⋯如此等类。

纠“左”的高潮,当然要算是 1962 年 1 月的七千人大会了。

在此之前半年,1961 年 6 月在北京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曾对几年来经济工作中的问题作了自我批评,讲了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讲完还提出让与会者把他的自我批评传达到下面去。然而,由于他的特殊地位,许多地方并没有传达毛泽东的自我批评。

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在 30 日这天讲了一大通话,还说到一些地方没有传达他的自我批评的事情:“事后知道,许多地方没有传达。似乎我的错误就可以隐瞒。同志们,不能隐瞒。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我不是要别人推卸责任,其他一些同志也有责任,但是第一个负责的应当是我。”

关于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不只是中国在探索,也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在探索的事情,更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特别关注的事情。这样,接见外宾时就免不了要谈到中国的经济建设情况,在大跃进失误以后,毛泽东同外宾谈话,也是常常说我们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在 30 日的讲话中,他便介绍:

“对于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还缺乏经验,我向好几个国家的兄弟党的代表团谈过这个问题。我说,对于建设社会主义经济,我们没有经验。

“这个问题,我也向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新闻记者谈过,其中有一个美国人叫斯诺。他要来中国,一九六○年让他来了,我同他谈过一次话。我说: ‘你知道,对于政治、军事,对于阶级斗争,我们有一套经验,有一套方针、政策和办法,至于社会主义建设,过去没有干过,还没有经验。你会说,不是已经干了十一年了吗?是干了十一年了,可是还缺乏知识,还缺乏经验, 就算开始有了一点,也还不多。’斯诺要我讲讲中国建设的长期计划。我说: ‘不晓得。’他说:‘你讲话大谨慎。’我说:‘不是什么谨慎不谨慎,我就是不晓得呀,就是没有经验呀。’⋯⋯一九六 0 年,那正是我们碰了许多钉子的时候。一九六一年,我同蒙哥马利谈话,也说到上面那些意见。”

中国缺乏经验,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把握方向、起决策作用的毛泽东缺乏经验,并懂得很少:

“在社会主义建设上,我们还有很大的盲目性。社会主义经济,对于我们来说,还有许多未被认识的必然王国。拿我来说,经济建设工作中间的许多问题,还不懂得。工业、商业,我就不大懂。对于农业,我懂得一点。但是也只是比较地懂得,还是懂得不多⋯⋯所有这些农业生产方面的问题,我劝同志们,在工作之暇,认真研究一下。我也还想研究一点。但是到现时止, 在这些方面,我的知识很少。我注意得较多的是制度方面的问题,生产关系

方面的问题。至于生产力方面,我的知识很少。”

事实上,在大跃进以后,毛泽东再也没有过多地插手经济工作了。正像他说的那样:“这一辈子搞不了了,年纪这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