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言与纳谏:用人之道

史书和古代知识分子们的书论文章,经常谈到一个话题:怎样做帝君人主。

当“第一把手”。让天下臣眼,最重要的是怎样驭人,怎样听臣下的“汇报”。贤君明主,都有一套用人听言的办法,而且往往有效。大凡昏君弱主, 在这方面则往往不得要领,槁得一塌糊涂。

出将入相的北宋名臣欧阳修,写过一篇《为君难论》,提出君王听言用人的难处。他说:怎样用人固然难,但不如听言之难。因为“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辩纵横而可喜,忠言质朴而多讷,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明暗也; 谀言顺意而易悦,直言逆耳而触怒,此非听者之难,在听者之贤愚也:是皆未足为难也。若听其言则可用,然用之有辄败人之事者;听其言若不可用, 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后为听言之难也。⋯⋯予又以谓秦赵二主, 百徒失于听,亦由乐用新进,忽弃老成,此其所以败也。大抵新进之士喜勇锐,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听勇锐之语则易合,闻持重之言则难入也。”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君王在面临臣下进言时的诸多两难选择。从主观上说,对臣下的进言,有的愿意听,有的不愿意听,该听的不一定中听,中听的不一定该听。最难的是,还是听或不听所导致的客观效果。欧阳修在文中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战国后期的秦赵长平之战。本来赵将廉颇守长平三年,赵王改用喜好纸上谈兵的赵括为将,结果赵括盲目出击招至大败,赵兵降秦者 40 万,被坑于长平。这对赵王来说,是“听其言可用,用之辄败人事”, 再一个例子是秦始皇打算代荆,问年轻将领李信带多少兵去合适,李信回答带 20 万足矣,秦始皇听了很高兴;又问老将王剪可带多少兵去,王剪回答非

60 万不可,秦始皇听后不满意他说:“将军老矣,何其怯也。”结果李信领

兵 20 万前往,大败而归。改由王剪领兵 60 万前往,就胜利了。对秦始皇来说,王剪之言是“初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说到这里, 欧阳修又进一步提出,赵王和秦始皇之失,不光是不善选择臣下进言,主要的是他们主观上喜欢起用年轻新进的人,不注重有经验的“老同志”。

毛泽东不同意这个说法。他在欧阳修的这段话旁边批道:“看什么新进。起、翦、颇、牧,其始皆新进也。周瑜、诸葛亮、郭嘉、贾诩,非少年新进乎?”认为秦国的白起、王剪和赵国的廉颇、李牧这些用兵老道的将领,也是从“新进”之辈成长起来的,再说,即使是“新进”的人物,如三国时代孙权手下的周瑜,刘备手下的诸葛亮,曹操手下的郭嘉、贾诩,都是公认的智谋非常之士。因此,关键不在于是不是“乐用新进”,而在于用“什么新进”。

这个批语,正好反映了毛泽东特别看重和提倡重用年轻干部的一贯心迹,大可同他在团中央会议上大讲把“周瑜”选进团中央领导班子的话对照起来读。

关于听言用人,欧阳修在《为君难论》中还提出一个问题:有的君王一心信任某人,结果成事;有的君王一心信任某人,结果败事。前者的例子如齐桓公专任管仲,蜀先主刘备专任诸葛亮,都搞得很好,因为“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没有什么人反对。后者的例子,欧阳修举了两个。一个是南北朝时期曾一度统一北方的前秦君主符坚,打算征伐

东晋。许多老臣、亲属都反对,他听不进。只有一个将领幕容垂劝他不必听朝臣们的意见,符坚大喜:“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尔!”于是大举 90 多万兵马南侵,结果被谢玄率领八万东晋军队打得大败,这就是有名的淝水之战。再一个例子是,五代后唐未帝担心河东节度使石敬瑭镇守太原,地近契丹, 恃兵跋扈,打算把他迁到郓州。但举朝之上都以为不可,唯独枢密直学士薛文遇对未帝说:此事不必向群臣征求意见。未帝听后说:“术者言我今年当得一贤佐助我中兴,卿其是乎?”结果调任石敬瑭的诏令下达的第六天,石敬瑭就发出了反叛的文告。

毛泽东读到这两个例子,在批语中表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符坚之败, 不在于他是不是听信一人之言决定南伐东晋,主要是“错在倾巢而出,若一二十万人更番迭试,胜则进,败则止,未必不可为。”至于后唐亡在未帝手上,不只是因为听信了某人的话,或因为有人反叛,“不徙石敬瑭,没有薛文遇。照样亡国,不过时间先后耳。”

在中国的历史上,并不是每个君王都是能够说话算数的人。相反,在许多朝代,都有一些被称为“傀儡”的皇帝。怎样看待这种现象呢?

欧阳修写的《朋党论》作了一些阐述。文章的中心是劝“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文中举了汉献帝“禁绝善人为朋”,唐昭宗“诛戮清流之朋”,而终导致国家衰亡的例子。汉献帝把天下的名士都作为“党人”抓了起来,黄巾起义后有点后悔,又都放了出来, 但国家已经没救了。唐昭宗把朝中名士杀掉后,又扔进黄河里面,还说:你们自称“清流”,我偏偏要扔你们到“浊流”中去,随后,唐朝也就灭亡了。

毛泽东在批语里认为,禁绝朋党“在汉献帝以前”就有了,指出了欧阳修在引用事实上的不严谨之处。的确,东汉未年有名的“党锢之祸”,起于汉桓帝之时。当时宦官集团专权,李膺、郭泰、贾彪等联合抨击,结果反受诬告,李膺等 200 多名“党人”被捕。唐朝晚期,曾出现长达 40 年的“牛(僧

孺)李(德裕)党争”。到唐昭宗天佑二年,权臣朱全忠在自马驿杀死 30 多名朝士和贬官,又把尸首抛入黄河。看来,欧阳修是随手拈来这两个例子, 告诫“为人君者”应善待君子朋党,而毛泽东则认为他的这些论述“似是而非”。为什么呢?因为:“汉献、唐昭时,政在权臣,非傀儡皇帝之罪。”

所谓傀儡皇帝,除主观上没有好办法外,客观上总是有精明强干从而势力坐大的权臣从中作梗,阻隔上下,使令难下,即使令下也没有人听。故许多帝君人主都特别强调令行禁止。

强调令行禁止,当然不是独断专横。用毛泽东的话来说,不是“第一书记说了算”。问题还是要回到怎样听言纳谏,并且使臣下能够和敢于进言劝谏。

为此,宋代的苏洵写了一篇《谏论》。其中有一段话,说:“夫臣能谏, 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谏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这段活读来有些拗口,意思是一定会使君王采纳自己意见的才是能谏之臣,一定会使臣下进谏的君王才是能纳谏之君。语意似乎比较生涩,道理有点空,又有点硬。故毛泽东很不喜欢这样的议论,在批语中说是“空话连篇”。

接下来,苏洵着重论述君王怎样使臣下“必谏”。他说,君王有天神之尊威,如果没有赏赐和刑罚的规定,一般臣下犯不着如同抗天、触神那样去向君王进谏的。只有那些不悦赏、不畏罪、性本忠义的“勇者”才敢“必谏”,

可是这样的人不可常得。于是先王们“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为了说明这个道理,苏洵举了三个人面临渊谷如何让他们跳过去的例子。他说:一个人勇敢, 一个人既勇敢又害怕,一个人害怕。面临渊谷,如果对他们说,谁跳过去就说明谁勇敢,那么只有那个勇敢的人才能跳过去;如果对他们说,谁跳过去就赏千金,那么勇敢的人和半勇半怯的人都能跳过去;如果这时候后面突然冲上来一只猛虎,那么,这三个人包括那个本性怯弱的人,也都会跳过去了。

看来,苏洵是认为,当君王的,最终是要靠刑威惩罚,才能使所有的臣子都进言劝谏。读至此,毛泽东对这个例子同样很不以为然,仍认为是空话连篇,在批语中说:“看何等渊谷。若大河深溪,虽有勇者,如不善水者, 无由跳越。此等皆书生欺人之谈。”往实处说,无论怎样用赏刑相加相逼, 能否跳过渊谷,要取决于两个条件,客观上看渊谷有多宽,主观上看跳者水性如何。没有这些条件规定,便是“书生欺人之谈”。或许,毛泽东的这个评论不单是指这个实例,隐含臣“必谏”君的主客观条件。

作为统帅,怎样用人,特别是如何看待那些反对过自己的人,是个很难处理的问题。历史上很有些帝王处理得不错。

南朝齐代的丘迟写的《与陈伯之书》,为文学史上的骈文名篇。陈伯之在齐未为江州刺史,曾抗击过梁武帝萧衍,后降梁为江州刺史。公元 502 年率部投魏,505 年萧宏北征伐魏,陈伯之率军相拒。萧宏让丘迟写信给陈伯之劝降,次年陈伯之降梁。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先是指责陈忘恩负义投降敌人,继而申明梁代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从正面相劝。最后指出敌我双方形势,说明陈伯之的处境危险。中间,又以江南故国的美景和一些典故来打动他。全信写得委曲婉转,淋漓尽致。

1959 年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把《与陈伯之书》推荐给周小舟、黄克诚读。当时,由于对大跃进的不同看法,黄克诚、周小舟已同彭德怀、张闻天等被认为是犯了“错误”,从而受到党内的不正确的批判。毛泽东推荐该文时,还给周小舟写了封信,说:

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悠高,几句见《丘迟与陈伯之书》。此书当作古典文学作品,可以一阅。“朱鲔喋血于友于,张绣刺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嫌(疑),魏君待之若旧”,两个故事,可看注解。

从信中可以看出,他还附上了原文或原文中的一部分。该信反映了毛泽东当时的想法,即希望周小舟等犯了“错误”的同志,“迷途知返”,这也是他做思想工作的一种方式吧。他在信中引用的《与陈伯之书》里的“迷途知返”四句,在原文里的意思是:迷途不远而知复返,这是以往的圣贤和过去的经典都赞同、嘉许的。这四句用来表达他当时的想法倒也合适。接下来引用原文中的两个典故,说的是东汉初年,朱鲔曾劝更始帝刘玄杀了刘秀的哥哥刘蕡,后来,刘秀又诚心招降了朱鲔,使其官至少府。再就是三国时, 董卓部下张绣投降曹操,不久又反水,让曹操的长子曹昂战死。后来,张绣再次归降,在官渡之战中为曹营立了功,曹操仍旧信任他。丘迟在文中用这两个典故,意在说明,只要陈伯之归梁,萧梁会“不以为疑”、“侍之若旧”, 毛泽东在信中引用,其意也自明。也多少把自己摆到了人君之位。事实上, 田家英、李锐等当时同毛泽东接触较多的“秀才谋士”,背后也以“主公”

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