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与申韩:为君之术

治术,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所谓治术,就是统治术、为君之术。

譬如,孔子、孟子及其弟子和后世儒家们,总是反复劝说君王们要施“仁政”,搞“仁治”。古代史家还经常谈到黄老(道家)之学和申韩(法家) 之术,所谓黄老之学,是战国、汉初的道家学派,以传说中的君王黄帝和哲学家老子相并,同尊为道家的创始人,推崇“清静无为”、“无为而治”的统治方略。申韩指战国后期的申不害和韩非,他们是当时法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们推崇法治,申不害特别喜好谈君王驭臣之术,所谓“术”,就是循名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韩非则综合了商鞅的“法”治,申不害的“术”治,慎到的“势”治,提出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 三者合一的君王统治术,对后世影响很大。司马迁在《史记》中,把老子和韩非写入同一列传,称申不害、韩非皆“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认为申韩提倡的很是严格的刑名法术,同道家的无为而治的主张有一定的联系。但二者的区别还是明显的。

举两个例子。

《资治通鉴·宋明帝泰始七年》记述,北魏献文帝拓跋弘“好黄、老、浮屠之学,每引朝士及沙门共谈玄理,雅簿富贵,常有遗世之心”。这位大权在握、威加群臣的雄主,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对搞政治好像有些厌倦了。当时皇太子拓跋宏刚五岁,因为年纪太小,还传出风声文帝想把皇位禅让给自己的叔叔拓跋子推。因为拓跋子推沉雅仁厚,当时有很高的声誉。可群臣和宗室都不同意,有人甚至说,如果陛下舍弃太子,另立亲王,就要当庭自杀; 有的说今后要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拥戴太子,最后,拓跋弘表态了:“既然大家都愿意让太子继位,那就传位给他吧,有你们这些大臣辅佐他,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就顺顺当当地把皇位传给了拓跋宏,是为北魏孝文帝, 拓跋弘自己则去当太上皇了。

——这就是采用黄老之术的妙用。妙在“以退为进”测试群臣之心,最终达到稳稳当当传皇位给自己的儿子的目的。同时,还把在自己身后最有威望和实力篡位的叔叔拓跋子推“涮”了一道,让其明白:休得有非份之想。

《资治通鉴·宋明帝泰始七年》还说,明帝自己没有儿子,传位发生了困难。他想了个办法,把各亲王怀有身孕的姬妾秘密接到宫中控制起来,著生了男孩,就把生母杀掉,由他自己的宠妃认作儿子。立为太子的刘昱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的妃子同嬖人李道儿生的,然后他收为养子,当时还年幼。明帝害怕自己的弟弟们篡权,就把他们一一诛杀了。《资治通鉴·宋明帝泰豫元年》又记载,宋明帝在自己病重时,担心自己死后,皇后临朝执政,形成外戚专权,就派人把皇后的兄弟毒死了。有一次他梦见有人告诉他说:“豫章太守刘储谋反”,醒来后就派人把刘蕡杀了。

——这就是采用申韩之术的严酷。其严酷就在于以进为进,公开防范和以至不惜一切手段包括靠杀戳来达到目的。这样的统治者,人们常常呼之为“暴君”、“昏君”。

明清之际的大史学家王夫之是个明眼人。他在《读通鉴论》一书里,把这两个例子放在一起评论,认为拓跋弘并不是真想把皇位禅让给叔叔拓跋子推,而是担心自己身后,儿子受制于拓跋子推,江山不稳,故用黄老的诡道

诈术,欲取之而先予之,同时也试出群臣是真心拥戴年幼的太子的,在王夫之看来,拓跋弘虽然做得狡诈,但还是“贤于宋明帝之贼杀兄弟”,就是说, 黄老之术“贤于申韩也”。接着,王夫之提出,“黄老”之术的未流为“申韩”之术,前者“机诈”,后者“残忍”,其残忍的例子之一,就是宋明帝“贼杀兄弟”。这种治术,是君子不齿的。看来,王夫之对申韩法术是很有意见的。

毛泽东大概是不同意这个论点,在读此的批语中认为:“申韩未必皆贼杀,如曹操、刘备、诸葛。”一般来说,曹操、诸葛亮是推崇申、韩法术的, 可划入法家之列。由这个批语,见出毛泽东对法家,哪怕是法家中的极端者, 也不愿一概否定。

《资治通鉴·梁武帝天监元年》所记萧衍篡齐,又别有一番景象。当时, 萧衍已有受禅之意,著名文学家沈约和范云都猜到他的意思,先后劝进。沈约说得很坦白:“今与古异,不可以淳风期物。上大夫攀龙附凤,皆望有尺寸之功,今童儿牧竖皆知齐柞已终。明公当承其运,⋯⋯天心不可违,人情不可失。”然后,萧衍让范云带沈约第二天再来。临别,沈约嘱范云第二天一定等他,结果第二天沈约自己先到萧衍那里去了,萧衍就让他起草自己受命登基的诏书,沈约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好的诏书和人事安排的名单,萧衍一个字都没有改动。不一会儿,范云来了,还在那里等沈约呢,看见沈约从里面出来,才知他赶在自己前面进去了,便忙问:对我是怎么安排的?沈约举手往左一指,意思是当尚书左仆射,范云于是笑了,说:这才和我希望的一样。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说到这件事,称沈约、范云是“干禄”“教利学利”的“俗儒”,颇为痛恨,说“俗儒奉章程以希利达”,“若夫坏人心, 乱风俗,酿盗贼篡弑危亡之祸者,莫烈于俗懦”。

毛泽东是同意这个观点的,所以在批语中进而发挥说:“俗懦者万千, 而贤者不一,不如过去法家之犹讲一些真话。儒非徒柔也,尤为伪者骗也。” 万千个“俗儒”中没有一个“贤者”,“俗儒”不是真儒,乃是“伪者”; 相反,他认为:倒是法家讲“真话”,这是俗儒、伪懦所不能比的。

梁武帝萧衍篡位后,特别是在晚年,以笃信佛教而出名。他创三教同源说,认为儒、道来源于佛教,附属于佛教。他早晚到寺庙拜谒,讲演佛经,吃紊,还三次出家当和尚,群臣花钱四忆才把他赎回。政治上怂恿宗亲权臣乱来,散骑常侍朱异广纳货赂,欺罔视听,远近忿疾,由于善于阿谀,得到萧衍的信任,重用达 35 年之久,反复无常的侯景叛乱,一个借口就是要清除朱异,其实,两个都是残暴之人。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谈及粱武帝的有关史实时,提出佛老之学同申韩之术的联系,“犹鼙鼓之相应”,因为,佛老“虚寂之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一切靠“法”来“督责天下”,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超脱“自逸”。结论是,“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毛泽东读至此,认为,不光信佛老要靠申韩之“法”术来维持,“其教

孔孟者,其法亦必申韩。”看来,申韩的法家治术,在他的心目中,有特别重要的位置,在几千年风云变幻、眼花缭乱的中国历史上,无论是倡黄老还是尊孔孟,维持政治运作,都离不开申韩的法家体制。

所谓“法制”,一个重要原则,是要有令行禁止的果断划一气象,不要搞成上下阻塞,说了不算的局面。对此,毛泽东的态度一向是鲜明的。在读史中,常结合现实来发挥。

明宣宗朱瞻基是明仁宗朱高炽的长子,在位 14 年,在明朝还算是比较有作为的一个皇帝,历史上有“仁宣之治”的称谓。他在位期间倡节俭之风, 亲贤臣,远小人,着力整顿朝纲。据《明史》卷九本纪《宣宗》记载,宣宗在宣德七年(1432 年)三月,下诏行宽恤之政。在诏谕礼部的一个命令中说: 因为田赋太重,现在要十减其三。我听说先前下诏,有关部门都不执行,还互相串通约定,文牍中要避开诏书辞令。这就等于废了诏书,使皇恩不能下泽万民。从今天起,务必“令在必行,毋有所遏。”毛泽东读至此,批注说: “今犹存此弊。”看得出,他是很注意令行禁止的治政规矩。同时,也见出毛择东联系现实读史的一贯特点,特别是注意体恤下情的政策如何落到实处的问题。这个批语当是在 50 年代后期以后作的。从纠正大跃进运动中出现的浮夸风、共产风开始,毛泽东多次讲过令行禁止的问题。

政令畅通,行之有效,关键还是在体制的建设。

封建社会的政治体制,存在不少毛病。对此,历代有识之士,都有所建言。

冯梦龙的《智囊》一书里,有一则讲明朝能臣徐阶的故事。明世宗时倭寇蹂躏东南沿海,巡抚告急,请朝廷出兵。兵部一官员说:等我们发兵去, 倭寇已撤,这过失谁来负?于是兵部尚书便勉强派 3000 名瘦弱士兵前往。徐阶不同意,说对发兵这事,只应考虑该不该发,要是不该发,无论精兵、弱兵都不该发,以节省开支;要是应该发兵,就一定要发精兵,以求取胜,怎么能用虚应文章来掩人耳目?兵部尚书害怕了,就发精兵 6000,派两位偏将军带领出征。结果在初获胜利后又遭伏击,军队溃败。当政的人把这事看成徐阶的过错。徐阶又上疏说:按法律当责罚州县的守令。军队将校负责打仗, 州县守令负责防守。如今将校打仗一旦失利就要判死刑,而守令却平安无事; 要是城池陷落,将校又得判死刑,而守令只是降职。这怎么能起到奖惩的作用呢?能够支配百姓的是州县的长官,现今当兵的在全国百姓中只是百分之一,我们怎能把打仗和防守的责任都责求军队将校来完成呢?守令辛勤,军队粮饷就不会少;守令果断,探哨侦察敌情就不会有误;守令警惕,奸细就无处藏身;守令仁爱,乡兵就能配合军队作战。所以我认为重责守令就可以了。毛泽东读至此,批道:“莫如今之军区党委制。党、政、军、民统一于党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