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水浒传》:革命的“教科书”
毛泽东对《水浒传》这部反映农民起义的古典小说的关注,贯串了他的一生。少年时代他爱读爱讲的故事是“水浒”;长征途中打下一座县城,《水浒》是他急于要找到的一部书,以至警卫员给他抱来一尊“水壶”;晚年关于《水浒》的谈话所引起的“风波”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他身上有一种“《水浒》情结”,当不为过。
毛泽东喜欢《水浒》和对《水浒》意义的评价、引申,是多方面的。1937 年在《矛盾论》里对三打祝家庄故事的分析,是从思想方怯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的意义。1942 年 10 月,延安平剧院成立不久,毛泽东就曾指示该院根据他的论述创作剧本。1944 年 7 月初,正式成立了《三打祝家庄》创作小组, 并从毛泽东那里借来了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构思中又得到齐燕铭的帮助。毛泽东在听取创作汇报时,再次指示:该剧要写好这样三条:第一,要写好梁山主力军;第二,要写好梁山地下军;第三,要写好祝家庄的群众力量。该剧公演后,毛泽东在贺信中称它“很有教育意义”。
1959 年 12 月,为总结“大跃进”的经验教训,提醒全党必须重视、发现、认识和解决现实中许多问题时,毛泽东在省市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又谈到了《三打祝家庄》,他说:问题就是矛盾,要发现、认识、解决,从前讲过《水浒传》里的“三打祝家庄”,还编了戏。这个戏现在又不唱了,我倒很喜欢。原来就有《探庄》这出戏,把它发展一下,就变成了一打、二打、三打祝家庄。解决第一个矛盾,即道路问题,于是石秀探庄;解决第二个矛盾,分化三庄联盟,孤立祝家庄;解决第三个矛盾,即祝家庄的内部问题, 这才有孙立的“投降”,里应外合。头两次失败了,第三次胜利了。这是很好的戏,应该演唱。在毛泽东的进一步发挥中,《三打》之于解决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的一些问题,又有了新的方法论方面的启发作用。
《水浒》最主要的启发作用,还是在关于中国革命和建设的政策、道路和前途,以及英雄品质的培养诸方面。
梁山英雄令人喜爱之处,是他们一个个敢于斗争,也善于斗争。毛泽东使用过下面三个著名的例子。
谈到中国革命斗争中的战略退却原则时,毛泽东又说:“两个拳师放对, 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气势汹汹,劈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在柴进家中要打林冲,连唤几个‘来,‘来,‘来”,结果是退让的林冲看出洪教头的破绽,一脚踢翻了洪教头。”
武松打虎是人们十分熟悉的《水浒传》里的精彩段落。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借这个故事来回答一些人对人民民主专政提出的“你们太刺激了”的问题。在毛泽东看来,“专政”手段确实是“刺激”人的, 但它是用来“对付国内外反动派即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不是讲对付任何别的人。对于这些人,并不发生刺激与否的问题”。接着,便写道:“在野兽面前,不可以表示丝毫的怯懦。我们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在武松看来,景阳冈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样,不刺激它也是那样,总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本来,在人们对武松打虎的一般体会中,主要是赞叹武松不畏强敌的勇气和阻力。毛泽东的引用, 则更多地发挥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方面的意义,即人民民主专政之与敌对阶
级,就像武松之与老虎的关系一样,是你死我活的,在这样的冲突关系中, 老虎要吃人,这是它的本性决定的,这种本性不会因为武松的退让、怯懦或仁慈,而有所改变,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因此,武松凭力打死老虎,就像人民政权对敌对阶级实行不留情的专政一样,无所谓是不是“刺激”对方。
《水浒传》写了不少胆大敢为的英雄好汉,石秀就是其中的一个。其绰号为“拼命三郎”,其实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的豪杰义气,这在他出场时帮助杨雄的行为中即可知道;一是拼着性命做事的勇敢果断,这一点,在第六十二回“劫法场石秀跳楼”中描写得更为淋漓尽致。石秀只身进入北京,打探卢俊义被捕后的情况,不料正遇梁中书下令当天在十字路口斩杀卢俊义,书中接着写道:“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人丛里一声叫到:‘午时三刻到了!,”说话就要开刀问斩。这时石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卢俊义的性命,“就那一声和里,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从楼上跳将下去,手举钢刀, 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杀死七八十人。石秀终因寡不敌众,复同卢俊义一起被捕。
毛泽东 1957 年 3 月在济南和南京有两次讲话,都紧扣一个主题:革命胜利后,党员干部仍要保持过去战争时代的优良作风。毛泽东列举了一些革命热情和革命意志消退的现象,如争名夺利,讲吃讲穿等等。于是引了石秀的例子,说:“我们要保持过去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革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做到底。什么叫拼命?《水浒传》上有那么一位,叫拼命三郎石秀,就是那个拼命。我们从前干革命,就是一种拼命精神。”意在用石秀把个人性命置之度外的献身精神、“革命精神”,来对照现实中革命意志消退的人,让人警策。
《水浒传》里,正是由这样一些敢打善打的英雄们组成和领导的起义队伍,在统一指挥下能攻善守,采取了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不断打击地主武装和官兵,扩大自己的势力,连续获得了三打祝家庄,踏平曾头市,两赢童贯,三败高俅等一连串辉煌胜利。
更多的时候,毛泽东是根据工作实践的需要,不时地谈起《水浒传》描写的一些工作方式,梁山泊推行的政策,以启迪人们。
在革命战略的设计上,毛泽东始终主张在条件成熟的地方,分别建立一块一块的红色根据地,逐步连成一大块,形成对城市的包围之势。这样,他在井冈山时期读《水浒》这样的作品,也不能说是读着玩儿的了。后来,他还专门从这个角度谈到过这部小说的重要特点。“《水浒》要当作一部政治书看。它描写是北宋未年的社会情况。中央政府腐败,群众就一定会起来革命。当时农民聚义,群雄割据,占据了好多山头,如清风山、桃花山、二龙山等,最后汇集到梁山泊,建立了一支武装,抵抗官军。这支队伍,来自各个山头,但是统帅得好。”革命高潮到来之前,总有一个分散的准备过程, 革命力量的壮大,总是从一地一股的星星之火燎原起来的。从革命的整体力量的领导者的角度来看,就必须认识山头,承认山头,照顾山头,最后克服山头,主义。《水浒》似乎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毛泽东在晚年的一次谈话中,总结“革命就是割猪肉”,总一刀一刀的、一块一块的割时,又提起
《水浒》的故事。
1938 年在一次关于保卫工作的讲话中,毛泽东说,《水浒传》梁山上有军队有政府,也有保卫侦察这些特务工作。一百零八位高级将领中就有做特务工作的。梁山的对面,朱贵开了一个酒店,专门打听消息,然后报告上面。如果有大土豪路过,就派李逵去搞了回来。
1942 年 11 月 12 日,他在西北局高干会上逐条讲解斯大林关于布尔什维
克化的 12 条,第七条主要谈讲求革命性和灵活性的结合。毛泽东由此谈到统一战线,谈到要善于采取合法的和秘密的斗争策略。他说:“《水浒传》上的祝家庄,两次都打不进去,第三次打进去了,因为搞了木马计。有一批人假装合作打宋江,祝家庄便欢迎得很,相信他们,这是合法的。但这批人暗中准备非法斗争,等到宋江打到了面前,内部就起来暴动。革命没有内部变化是不行的。单单采取合法斗争这一形式也不行。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一打、二打,打不进去,《水浒传》的作者写得非常好,写得完全符合事实。我们对敌人如此,敌人对我们也是如此。”
1945 年 4 月 24 日,在党的七大会议上,谈到城市工作与根据地工作同等重要时,毛泽东又说:“梁山泊也做城市工作,神行太保戴宗就是做城市工作的。祝家庄没有城市工作就打不下来。”在谈到军队要尽可能扩大同党外人士合作时说:“我们有饭大家吃,有敌人大家打,发饱是没有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实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七搞八搞便成了‘正果’。《水浒》里梁山泊就实行了这个政策。他们的内部政治工作相当好,但也有毛病。他们里面有大地主大土豪没有整风,那个卢俊义是逼上去的,是命令主义强迫人家上梁山。因为他不是自愿的,后来还是反革命了。”
《水浒传》写到英雄“排座次”以后,曾有一段“单道梁山泊的好处”, 概括了他们的行为模式。即:“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甫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成信义并无差。”“都一般儿哥弟称呼, 不分贵贱”;“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至于义军所到之处,“开仓,将粮米赈济满城百姓”,“所得之物, 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这样的描写,在小说中更是随处可见。这些,无疑真实地融铸了农民阶级在自己的革命中产生的最高要求和理想,这就是平等,政治、经济乃至人格身份上的平等。这是作为小生产者的农民所可能具有的最革命的思想。我们在考虑封建社会的农民革命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种思想,虽然它从没有真正实现过,但又的确曾鼓舞过一代又一代的农民起义。其平等的社会理想反映在经济愿望和行为模式上,便是反反复复的“均贫富”、“劫富济贫”。《水浒传》上的描写很多,最典型的,便是晁盖、吴用等七星小聚义,智取生辰纲了。
在民主革命时期,“劫宫济贫”的《水浒》平等模式,无疑是号召和动员人们,特别是贫苦农民参加革命的有效口号。毛泽东带队上井冈山上立下脚跟,提出的一个基本口号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民主革命成功以后,还能不能用这样的模式呢?
1958 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大部分地区刮“共产凤”,在经济生活中,搞“一平二调”,“抽肥补瘦”。为搞重点项目.无偿调拨基层的人力、物力、财力,在农村经济核算上,盲目由公社一级统一核算,抹平了不同生产队的收入差异;更明显的是搞公并食堂,名副其实的吃”大锅饭”, 等等。这些措施,严重侵犯了劳动人民的切身利益,损害了人们的生产积极性。从 1958 年底开始,毛泽东就觉察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刮“共产
凤”的弊端,并着手纠正。他纠正的思路,除了让干部们读好有关政治经济学的书,搞通价值法则、等价交换、按劳分配等问题外,便是借《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等拦路打劫的故事,来说明应该纠正“共产凤”的道理。
1959 年 3 月 5 日,在郑州中央工作会议(即“第二次郑州会议”)上, 他说:人民公社正在发展,需要支持,要借钱给人民公社办事,不要拦路抢劫,不要用李鬼的办法。你们看《水浒传》上那个李鬼,他叫“剪拂”,讲得好听,剪拂者,就是拦路打劫,明朝人的说法,因为小说是明朝人写的, 绿林豪杰叫剪拂。现在绿林豪杰可多啦,都是戏台上不扣衣襟的那种豪杰。你们是不是在内?《打渔杀家》里头的卷毛虎倪荣,混江龙李俊,他们的衣服就是这样的。那时的豪杰打劫,是对付超经济剥削.对付封建地主阶级的。他们的口号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七星聚义,劫取生辰纲,他们有充足理由。给蔡太师祝寿的财礼,就是不义之财,聚义劫取,完全可以,很合情理。大碗吃酒,大块吃肉,酒肉哪里来?我们也搞过,叫打土豪,那叫消费物资,我们罚款,你得拿来⋯⋯过去打上豪,我们对付的是地主,那是完全正确的,跟宋江一样。现在我们是对付谁呢?我们是对待农民,能许可打幼吗?唯一的办法是等价交换,要出钱购买。
这年夏天,在庐山会议 7 月 23 日的长篇讲话中,毛泽东又提出这个问题: 宋江设忠义堂,劫富济贫,理直气壮,可拿起就走。宋江、晁盖劫的是“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刮自农民归农民。我们长期不打土豪了。打土豪,分田地,都归公,那也可以。因为是不义之财。现在刮“共产风”, 取走生产大队、小队之财,肥猪、大白菜,拿起就走,这样是错误的⋯⋯主要是干部,不懂得这个财是义财,分不清界限。
在毛泽东看来,时代不同,对象不同,“财”的来源不同,因而“拿起就走”的“打劫”、“剪拂”,就有“义”与“不义”的区分。在封建社会, “对付超经济剥削”得来的不义之财,如梁中书为蔡太师祝寿的财礼,拦路打劫,取之无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把红军时期“打土豪、分田地”, 也称为这个意义上的行动。在新社会,情况根本不同。对人民劳动得来的财富,绝不能学梁山好汉那样“拿起就走”。应该说,这个比喻是生动的,这个观点在 50 年代末期平均主义原则支配经济生活的情况下,是难能可贵的。
毛泽东很懂得农民的心态。1959 年 2 月 2 日,在郑州召开的部分省、市、
自治区党委书记会上,他分析 1958 年刮“共产风”的社会心理基础时,说: “我们国家的贫农总想打中农的主意,历来一有机会就搞平均主义。我们这些人对劳动人民的感情不大了解。杀了土豪,农民就剥衣服⋯⋯这主要是因为穷得很。”他估计:“过十年、二十年会变的,他们不穷了。”就眼下来看,他认为:“不剥夺富裕中农,归根到底对劳动人民有利。”
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英雄的起义,最后还是失败了。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去总结他们为什么失败。从 1952 年到 1960 年,曾有人三次在报刊上提出宋江是农民革命的叛徒,接受招安是背叛革命,从而引起讨论。但最后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是认为他属于起义英雄,受招安反映了农民起义的历史局限、阶级局限以及为国效力的民族意识。到 1964 年以后,这方面的文章大多对宋江形象持否定态度,评其为阶级异己分子。《文史哲》1965 年第 3 期上的《对宋江形象分析一点质疑》最有代表性。该文认为:一、宋江是地主阶级出身的刀笔小吏;二、宋江是一个念念不忘招安的投降主义者:三、宋江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不少文章还受到史学界关于太平天国将领事秀成问题讨
论的影响,将评价李秀成的基调移用于宋江身上,在评论中突出了阶级分析和立场问题,认为宋江比李秀成更为可恶。
1965 年 7 月,《光明日报》总编室将上述情况以《古典文学界对《水浒传)及宋江形象讨论的若干情况》为题,编入“情况简编”。毛泽东阅读了这份综述材料,并在题目前连画了四个圈,表明他对这些评论是相当重视的, 也表明他晚年对《水浒传》的评价同 60 年代以来古典文学界的讨论也有一定的联系。
更重要的是,对宋江的这种评价,同毛泽东 60 年代以后所优虑的事情, 是那样的吻台。在他看来:革命的真正目的在于取消压迫,改变产生压迫和官僚主义的社会结构,与传统实行最彻底的决裂。而这一切,不仅没有达到, 反而在社会主义土壤上滋生了许多欺压老百姓的大大小小的官僚。毛泽东还注意到,历代革命的悲剧,就在于原来的革命者逐渐消退了革命的感情和意志,最后都在根本上背弃了真正的革命目标。因此,有必要大力提倡“继续革命”。这样,让人们注意到《水浒传》后半部的描写,便是十分必要的了。
这种忧虑,到 70 年代毛泽东深感来日不多的时候,越来越急迫、深重。
在 1973 年 12 月 21 日接见部队领导的谈话中,他劝人们读古典小说,提出:“《水浒》不反皇帝,专门反对贪官。后来接受了招安。”据晚年一直在他身边工作的一位同志回忆,1974 年她在武汉读《水浒》时,毛泽东也曾对她说过宋江是投降派,搞修正主义。意思都是一样的。
于是,1975 年 8 月 14 日发表那篇关于《水浒》的著名谈话,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们都知道投降
派。
《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
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休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李这、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
鲁迅评《水浒》评得好,他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江青、姚文元之流利用毛泽东的谈话搞阴谋活动,自然另当别论。许多人已有著述,这里就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