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菜要翻”,不能贴他的“大字报”——魏武帝曹操

曹操一开始就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同时代便有人评价他为“治世之能臣, 乱世之好雄”,特别是随着《三国演义》的普遍流传和戏剧舞台上对曹操造型的奸相脸谱化,把曹操视为“旷世好雄”的观点被更多的人接受。卢粥的

《三国志集解》就有这种倾向。毛泽东在这本书的《魏书·武帝纪》里,毛泽东圈画批注得较多,对曹操给予了充分肯定。

《武帝纪》里说到建安元年(196 年),曹操采用枣祗、韩浩等人的建议,实行了屯田政策,由典农官募民耕种,得谷百万斛,后推广到各州郡。这个政策对恢复被战乱破坏的农业,支援战争,起到积极作用。毛泽东对此很重视。对《三国志》有关这方面的正文,及裴松之、卢弼的注释,都圈点断句,多处画了着重线,有的地方,天头上还画着三个大圈。特别对曹操所说:“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 此先代之良式也。”毛泽东逐句都画有着重线,天头上还画上圈记。

《武帝纪》叙建安十五年春曹操下令征贤,提出“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接着,裴松之在注释里,引用了《魏武故事》里记载的曹操在这年十二月所下的《让县自明本志令》。里面说自己辗转征战,守义为国,并无取代汉室之意,为明此志,决定让出受封的阳夏、朽、苦三县,以解除别人的误会。卢弼引述后却对曹操提出了许多指责。曹操在令中说:他曾告诉妻妾, 自己死后,她们无论嫁到哪里,都希望要为他说明无叛汉之心。卢粥在注里说这是“好雄欺人之语”。曹操在令中说,自己之所以不放弃兵权,“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这是“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卢弼说这是“欺人之语”,认为陈寿写《三国志》对这些话“削而不录,亦恶其言不由衷耳”。曹操在令中说,自己打仗,“推弱以克强,处小而擒大”,卢弼在注里又例举他打的败仗,指责他“志骄气盛,言大而夸”。对曹操让出三县一事,卢粥在注里引别人的话说,“文词绝调也,惜出于操,令人不喜读耳”,看来,不乏偏见的卢粥似乎是有意同曹操“对着干”。

毛泽东对卢注作了圈点,在天头上写了这样一段批语:

此篇注文,贴了魏武不少大字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太白云: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称衡”。此为近之。

《让县自明本志令》,是了解曹操的第一手史料。卢弼先人为主视曹操为好雄,自然不能公正客观地评论曹操的这个自白。所以毛泽东不同意他的注文。批语里“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引自李白《望鹦鹉洲悲称衡》一诗。称衡是东汉人,狂傲有才气,曹操没有重用他反而污辱他,被称衡大骂。戏曲舞台上有《击鼓骂曹》一出戏,说的就是这件事。相传鹦鹉洲是祢衡作赋的地方,李白在《望鹦鹉洲悲祢衡》一诗中肯定了曹操统一北方的功绩,又指出他轻视称衡的失误,毛泽东同意这个评价,说“此为近之”。

1954 年夏在北戴河,毛泽东同保健医生谈话时,针对历史上对曹操的不公正评价,作了更明确的论述,他说:“曹操统一中国”》《北方,创立魏国。他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治,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恢复、发展。这难道不该肯定?难道不是了不起?说曹操是白脸奸臣,书上这么写,戏里

这么演,老百姓这么说,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还有那些反动士族, 他们是封建文化的垄断者,他们写东西就是维护封建正统。这个案要翻。”

1959 年,文学、史学界曾在报刊上展开一场影响很大的关于“替曹操恢复名誉”的讨论。

这场讨论是由郭沫若发表在 1959 年 1 月 25 日《光明日报》上的《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文引起的,这篇文章主要是论证蔡文姬是《胡笳十八拍》的真正作者,从而谈到是曹操把蔡文姬拯救出来的,进而评价曹操的“伟大”之处,说他“锄豪强,抑兼并,济贫弱,兴屯田,费了三十多年的苦心经营,把汉末崩溃了的社会基本上重新秩序化了”,“他在文化上更在中国文学史中形成了建安文学的高潮”。所以,“曹操对于民族的贡献是应该作高度评价的,他应该被称为民族英雄。”该文发表后,引起人们的兴趣,读者关于曹操的评价也是议论纷纷。2 月 19 日,《光明日报》又发表翦伯赞的《应该替曹操恢复名誉》的文章,其中说到:“在我看来,曹操不仅是三国豪族中第一流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并且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中有数的杰出人物。”又说:“在否定曹操的过程中,《三国演义》的作者可以说尽了文学的能事。《三国演义》简直是曹操的谤书。《三国演义》的作者不是没有看过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的《三国志注》,他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细。他知道曹操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坏,那样愚蠢无能,但是为了宣传封建正统主义的历史观,他就肆意地歪曲历史,贬斥曹操。他不仅把三国的历史写成了滑稽剧,而且还让后来的人把他写的滑稽剧当着三国的历史。应该说,《三国演义》的作者在对待曹操的问题上是发挥了他的强烈的政治性。”

《人民日报》发表翦怕赞的文章时,加了个编者按,说“希望对曹操感兴趣的同志们,都来参加对于这一历史人物的讨论”。为此,《光明日报》的“史学”专刊还专门印上“关于如何评价曹操的讨论”的刊头。《人民日报》和上海、广州等地的报刊也发表讨论文章。讨论中,多数人同意郭沫若、翦伯赞的观点。

建国后基本上否定曹操的观点,主要依据是他参加镇压黄中农民起义军,残忍嗜杀等等。全盘否定的人甚至提出,曹操是“东汉未年的大军阀之一”,“对黄中起义军多次镇压”,有“独霸中国的野心”和“镇压和屠杀人民的反动性”。从历史上看,特别是在一般大众的心目中,曹操形象的定位,确实与《三国演义》的描绘和有关戏曲的流传有关,政治上,他被描绘成好相汉贼,特别是在人品道德上,“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 的名言,更使人们难以接受。所以,主张为曹操翻案的的论者,大都要提到

《三国演义》。除前面引了的剪伯赞的文章中对《三国演义》的批评外,郭沫奢的文章也说到“自宋以来所谓‘正统’观念确定了之后,这位杰出的历史人物却蒙受了不白之冤。自《三国演义》风行以后,更差不多连三岁的小孩子都把曹操当成坏人,当成一个粉脸的好相,实在是历史上的一大歪曲。”曹操一向是毛泽东评价较高的少数几个封建帝王之一。他读《三国志》

中涉及曹操的史实写的批注,所持的大多也是肯定观点,并且很同意鲁迅说的曹操至少是个英雄的提法。因此,他很关注 1959 年的这场讨论,井同意郭沫若、曹怕赞的观点。感情的、道德的评价,不能代替历史的评价。毛泽东评价历史人物,包括历史上多有贬词的商纣王、秦始皇、朱元璋等,他多是看他在历史上有没有起到进步的作用。

曹操这样一个杰出的人物,为什么会被人们贬斥成反面人物呢?郭沫若和翦伯赞都注意到宋以后的封建正统的历史观,以及根据这一历史观写成的

《三国演义》对人们的影响。对这个思路,毛泽东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林克回忆:“毛泽东还谈到茁伯赞关于曹操的一篇文章,说:曹操结束汉未豪族混战的局面,恢复了黄河两岸的广大平原,为后来的西晋统一铺平了道路。他还说:《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不是继承司马迁的传统,而是继承朱熹的传统。南宋时,异族为患,所以朱熹以蜀为正统。明朝时,北部民族经常为患,所以罗贯中也以蜀为正统。”我们知道,明君臣之分,严华夷之辩, 是古代文人难以逾越的历史道统观,描写汉末至西晋从乱到治的这一历史过程的《三国演义》,必不可免地遇到和表现了皇权正统观念,所以,作者罗贯中以蜀汉为正统,抑曹扬刘。那么,除了继承传统观点以外,有没有现实方面的原因呢?毛泽东把南宋力倡封建道统的朱烹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继承朱熹观点的罗贯中所处的明代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考察,指出了两个时代在异族边患问题上相同之处。这个看法,便进了一步。

一直到晚年,毛泽东对曹操的评价都很高。1975 年,他对为他读书的芦获说:汉末开始大分裂,黄巾起义摧毁了汉代的封建统治,后来形成三国, 这是向统一发展的。三国的几个政治家、军事家,对统一都有所贡献,而以曹操为最大。司马氏一度完成统一,主要就是曹操打下的基础。

毛泽东要为曹操翻案,并非是一意标新立异,而是尽量做到实事求是, 有功说功,有过说过。曹操毕竟是功大于过,毛泽东也不讳言曹操的失误。1966 年 3 月,在杭州的小型会议上的一次谈话中,毛泽东说:“曹操打过张鲁之后,应该打四川。刘晔、司马懿建议他打。刘晔是个大军师,很能看出问题。说刘备刚到四川,立足未稳。曹操不肯去,隔了几个星期,后悔了。曹操也有缺点,有时也优柔寡断。这个人很行,打了袁绍,特别是打过乌桓, 进了 500 多里,到东北迁安一带,不去辽阳打公孙康。袁绍的儿子袁尚等人, 要谋害公孙康,公孙康杀了袁尚兄弟送头给曹操,果然不出所料。‘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害。’”

《武帝纪》里记叙,建安八年,曹操曾下令说:“《司马法》‘将军死馁’,故赵括之母,乞不坐括,是古之将者,军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也, 自命将征行,但赏功而不罚罪,非国典也。其令诸将出征,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毛泽东读此批道:曹操亲率大军攻吴,招致“赤壁之败,将抵何人之罪?”这就明确指出赤壁之败,是曹操的一个重大失误,也未自贬。可见他也是能说到的未必就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