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自然景观的愉悦和提升

中外文学史告诉我们:漫游家不一定是诗人,而诗人则必然是漫游家, 或者说至少是强烈渴望漫游的“家”。

毛泽东的诗,几乎很少不是以山水为题或借自然抒怀的。

他很少说过对自己的哪一首诗特别满意的话,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两句例外。而这两句,恰恰是他“漫游”的结晶。

1962 年 5 月,他在修改郭沫若《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时加写的一段话中,以郭老的口气,深情细致地回忆了《忆秦娥·娄山夫》一词的创作过程:“那天走了 100 多华里。南方有好多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长空有雁,晓月不堪寒。‘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两句据作者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认为颇为成功的两句话。”

一拥进自然的怀抱,他那遏止不住的诗情便奔涌而出,几乎是每到一地, 他的脑海里都会映现出历代诗人在此的咏唱。

诗圣杜甫晚年乘船出川,在岳阳楼写下千古吟诵的名篇——《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诉,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题的是岳阳楼,不写岳阳而写洞庭,是从“登”字生情,后自叙伤感,寄寓漂泊天涯,怀才不遇,语极沉痛。

1962 年,毛泽东从北京乘车回湖南故乡,路经岳阳时,在车上书录了杜甫这首《登岳阳楼》诗,后陈列在岳阳楼最高层,供四方游人欣赏。不过, 毛泽东的书录,与杜少陵的原诗,有一字之别,杜甫原诗中的“老病有孤舟”, 毛泽东却书为“老去有孤舟”。这一字之差,是记忆疏忽,还是毛泽东另有他意?连毛泽东诗词的权威注释者,也难以解说明白。

游情与诗情的统一,在毛泽东身上更突出地表现为游览与写诗的统一。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外出,喜欢去南方。在南方,他最喜欢的是杭州。

对风光旖丽的杭州,似乎情有独钟,去那里住过 40 多次。他说:杭州是我的第二故乡。而他的第一故乡韶山,新中国成立后,他只回去过两次。

在杭州,他写了好几首诗。我们这里且说两首观览写景的“闲适”之作。严格说来,这两首诗都算不得是毛泽东的代表作,但在登临观游之中的舒心愉悦和精神上的升华,却可见一斑。

让人觉得他舒心愉快的,是《七绝·莫干山》:“翻身复进七人房,回首峰峦人莽苍。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又已到钱塘。”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在 1993 年第六期《党的文献》正式发表时,认定是

1955 年。也有一种说法,出自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的回忆,说是 1959 年 11 月。1955 年和 1959 年的春冬两季,毛泽东都在杭州住过,且时间不短。住在西湖边一个叫刘庄的别墅。1955 年在杭州主要是搞了一个胡风问题,冬季是搞《农业七十条》和《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的序言。1959 年春,在杭州召开了两个中央会议,冬季,主要是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这两次在杭州,一次是花大精力推动中国社会主义农业改造运动,一次是在大跃进运动出现问题后,总结经验教训,思考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一些理论问题。

这都是大事。看来,写作这首诗的背景,并不是那样的轻松。

可对于理解这首诗来说,都不重要,不管是写于哪一年,哪一次。对一

贯写政治题材的毛泽东来说,这确实是不多见的。

政治、历史背景,在他的这首诗中,都远去了,剩下的是一种舒坦、开阔、明朗的心境。仿佛一道透明素丽的光,在空中划过时甩下一弯疾速的弧线,留下畅快的愉悦,却又让人回味。

毛泽东写的是他一瞬间的感受。

题目既然叫《莫干山》,那就要说说这座山了。

莫干山,是天目山的一个分支,在浙江德清县城西北,离杭州有 120 里路。说起这座山的名字来历,还真有些激动人心。

这里是古时吴越所属之地。传说春秋未年吴王阖闾曾派民间有名的铸剑师干将和他的妻子莫邪,到这座山铸一对雌雄宝剑。起初,铁石在旺火炉中不见熔化,莫邪听说必须要有女子以身殉献炉神,才能造出好剑来,便跳入火炉中去了,这对室剑造出来了,为了纪念这对夫妇,人们称之为“莫邪”、“干将”,这座山,也就叫莫干山。后来的故事更精彩。鲁迅 1926 年还根据传说,写了一篇《铸剑》的历史小说,说干将后来被楚王杀了,他的儿子眉间尺为报父仇,在一个义士的帮助下,接近了楚王,结果是干将的儿子、义士和楚王的头都掉进一口大锅里打起架来,同归于尽。

据浙江党史部门的有关记载,无论是 1955 年,还是 1959 年。毛泽东在杭州都拿出较充裕的时间游览附近的名胜古迹。

每到一地,毛泽东都有一个习惯,了解当地的名胜古迹的来历。游览莫干山时,他曾在传说为莫邪、干将用过的磨剑石旁停下脚步,磨剑石四周的石崖有多处石刻,毛泽东喃喃自语:“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仿佛是在吟那上面的题刻。在山行道上,毛泽东还情不自禁、边走边吟起古人描绘莫干山的诗句:“参差楼阁起高岗,半为烟遮半树藏。百道泉源飞瀑布,四周山色蘸幽篁。”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写进他的诗里。他这首七绝,名为“莫干山”, 其实,却没有写莫干山。题目大概是编者根据毛泽东的游程加上的。

也许,他这个时候不愿意把血腥杀伐的历史沧桑装进自己难得闲适宁静的胸怀;也许,他这个时候不想写诗,至少不想写那些沉甸甸的诗。他陶醉在大自然里面,不愿意破坏大自然给予他的纯粹欣赏愉悦的心境。

领袖也需要超功利的休息。更何况大自然一直是他钟爱的审美对象。 的确是这样的。他游兴未尽,离开莫干山,又到观瀑亭观瀑,顺芦花荡

西行至塔山远眺,东看太湖,南望钱塘江。好一派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好一方碧波荡漾的心湖,映出舒坦清丽的河山。

该回去了。毛泽东似乎还沉浸在“此间乐”之中。尽管不想刻意作诗, 还是随口吟咏出这首七绝《莫干山》。

作者从登车启程回住处写起。“翻身复进”,节奏明快活泼,道出身姿轻捷,动作连贯,这也是心情轻松自如的表达。接下写坐在车里,随着由近及远的空间变化,回首一望,刚刚游过的莫干山的峰峦也渐渐由清晰变得迷蒙浑然起来,正是远看山色有无中的体验。一个“入”字,好象是作者留恋地目送着峰峦远去。这也是一种心境的表达。最后两句,写归程之速,更加轻快,我觉得是诗中最好的两句。“才走过”又“到钱塘”,很是气韵生动。

全诗明显是一气呵成。句句写过程,句句写心境;句句写归途,句句写遗飞的逸兴。这是稍纵即逝的感觉,可毛泽东抓住了,抓住了闲适中的愉悦。

“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义已到钱塘。”

说到钱塘,人们自然想起钱塘江,想起钱塘江奔涌的大潮。人,有时候需要从自然对象中发现自己,提升自己。

第一次看见大海的人,心里大概是不会静如古潭的。在无涯的水天一色的茫茫围困中,你意识到自身的局限,感到窘迫;当你尽力舒展想象,用自己的胸怀去包容对象时,你又会发觉自身的无限和广阔。在呼啸翻卷的猛涛恶浪冲你奔袭而来的时候,也会出现两种对立的感觉:或惊惑、提防,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或抗拒、搏斗,唤起一种豪迈。当你进入后面那种境界的时候,你和对象不再对立,对象不再是外在于自身的存在了,你在它身上看到自己,和对象认同,意识到自我价值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

人与自然的差距和冲突,便形成了戏剧性的张力;人化自然或自然人化的统一、和谐,便出现了美。把这种张力和美写成诗,在对象那里观照以至实现自我的精神,便是崇高。

毛泽东的《七绝·观潮》,就是让人觉得他在精神上提升自己的作品: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这首七绝,无疑是比较简明的咏物之作。毛泽东观潮之所,便是浙江海宁有名的钱塘江出海口。这里呈外宽内窄的喇叭形,潮起潮落,前推后聚, 蔚为气势磅礴的天下奇观,不知倾倒历代多少文人墨客。早在南宋,就把农历八月十人日这一天定为“潮神生日”,形成大规模的观潮活动,有时这一天还在钱塘江检阅水师,以壮行色。由潮而生出“神”来,看来,这潮多少寄托了人们的某种寓意。

1957 年 9 月 9 日,这是个美好的日子,毛泽东来到杭州。第二天,便乘船游览钱塘江。11 日上午,即“潮神生日”的前一天(农历八月十七日), 毛泽东又从杭州住地乘车到海宁七里庙,观看了钱塘秋涛。随后写《观潮》记感。

全诗四句的结构,呈一实一虚之状。

起句于平实中露陡峭,本是对所观之景直陈言之,其中“千里”二字, 则在极目夸张之中一下子把人们带入特定的观潮氛围。

第二句则是夸张想象了,那波潮卷起的雪白浪花,竟从入海口逆钱塘江向西南凌空飞越,落到一二百里以外的浙江桐庐县境内富春江畔东汉大隐士严光垂钓之处。观潮者主观的介入,超越了客观自然的本来状态,也是对首句气势的大力延伸。

第三句又回到实景的描述,恰如摄像机镜头的一个“反打”,从对面的“潮”反过来对准了“观潮的人群”,记录下他们的反应。既是“人山纷赞”, 观潮的人当不在少数,而他们的反应是大体一致的,即感叹作者前二句所描述到的壮阔。

第四句,作者把镜头又一下子荡开,虚起来,从群体又回到作者个人的想象世界——那从杭州湾及至千里之外的太平洋汇聚后,扑面而来的滚滚浪潮,仿佛是从鼓角战场厮杀回来气势正盛的雄师劲旅。作者的主观介入,不像第二句那样,只是一种想象,类似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而多少挟带了作者的感情。句中的“回”字颇值得玩味。它首先符合人们的视角,让人觉得钱塘江入海口外的无边无际的海面,才是永恒的战场。同时,站在岸边观潮的作者同对象之间不是对立的,他和凯旋而归的千军万马融在了一起,欢迎着、欣赏着自己的勇士。这里面的感情色彩,于“从容”二字含蓄出之。于是,自然被人化了,人也被自然化了,分不清你我。换言之,人走

进了壮阔奇景,也只有崇高感的人,才能体会并走进崇高的对象。

观钱塘江之潮而咏之,古来多多。毛泽东自幼爱读的洋洋大赋——枚乘的《七发》,专有“广陵曲江观潮”一段:“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生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也,洪淋淋焉, 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皑皑,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 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广陵曲江, 一说为扬州附近,一说即浙江的钱塘江。但这并不重要,反正都是观潮。毛泽东很称道枚乘的文笔,在 1959 年庐山会议期间写的《关于枚乘<七发>》的长篇文章中,说其“文好。广陵观潮一段,达到了高峰”。枚乘的描写,把能想象得出的比喻淋漓尽致地铺排出来,是典型的赋体文风。其中有一点, 或许给毛泽东有所启发,或许是大多数人在观潮时都能联想得到的,这就是以“三军腾装”(枚乘)和“铁马杀敌”(毛泽东)喻之。

我们说毛泽东打破物我距离,和对象融为一体,不光是一种字面的分析。对于钱塘江潮,他似乎不满足于“观”。1957 年 9 月 11 日观潮的当天下午, 毛泽东便投入到钱塘江水中去了。朝着潮急浪高处游去。前面似乎是永恒的战场,那是他渴望的地方。我想,在“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可摧” 的壮景中,一个人搏击其中,也是一种可观之景吧。

人们在观这种“景”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潮神”两个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