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一家青

从青年时代起,毛泽东就好读史书,浩如烟海的历史著作备齐不易,尽读更难。怎么办呢?毛泽东最为讲求读史方法。譬如,1915 年 9 月 6 日致萧子升信中,便谈到两种方法。一为“择书”。所择之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读之,则如“干振而枝披,将麾而卒舞”。择书要有眼光,读之更须方法。于是他提出一种空间比较法。如观中国史,当注意四裔,观西洋史, 当注意中西之比较。又说“地理者,空间之间题也,历史及百科,莫不根此。研究之法,地图为要;地图之用,手填最切”。结合地图来读历史,其实就是把时间与空间结合起来,增强实感记忆和理会。这一方法,确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毛泽东在文史方面为什么那样博闻强记。

譬如,1963 年 5 月,在杭州工作会议的一次讲话中,谈到抓工作要集中精力抓主要矛盾,毛泽东随即一路发挥:就是要不唱天来不唱地,只唱一出

《香山记》。比如看戏,看《黄鹤楼》.就不想《白门楼》之类的戏,只看我的同乡黄盖。黄盖是零陵人,周濂溪是道县人,是宋代的理学大师。二程是他的学生,朱熹就是这个系统,唯心主义。至于张载是陕西人,那是另一个系统,是唯物主义。柳宗元从 30 岁到 40 岁有 10 年都在永州(即今零陵), 他的山水散文,与韩愈辩论的文章就是在永州写的。怀素也是永州人,唐朝的狂草书法家,与张旭齐名。现代的唐生智,也是那里的人。由一个地名引起的一番随兴漫谈,文、史、哲传统泉涌而出。

有时,毛泽东还把一些历史地名的来源记得很清楚。1965 年 1 月 23 日同周恩来、薄一波等谈到大西南的三线建设工程时,偶尔提到白帝城,毛泽东说:那个地方为什么叫白帝城呢?公孙述称帝,死于成都,葬在白帝城。因为西方称白。

毛泽东青年时读史颇有个性。在 1917 年下半年至 1918 年上半年读《伦理学原理》一书所写的批语中,表露了这样的兴趣:“吾人览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

毛泽东读史,主要是二十四史,也兼及其他,如历朝的“纪事本末”和

《资治通鉴》等。在二十四史中,毛泽东读的遍数较多的,是《晋书》、《旧唐书》、《新唐书》、《明史》等。从史学角度讲,毛泽东特别喜欢的是《史记》、李贤注的《后汉书》、裴松之注的《三国志》。

关于《史记》,在 1959 年 12 月至 1960 年 2 月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中,他评论说:“像《史记》这样的文章和后来人对它的注释,都很严格和准确。”关于《后汉书》,毛泽东在该书卷九十一至九十四第 21 册的封面上,写了这样的批语:“后汉书写得不坏,许多篇章,胜于前汉。”

毛泽东读《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时,读至注家说“赤眉杀更始而隗器据陇右”一句,批注说“而”字为“衍文”,又颇有体会地把李贤等对

《后汉书》的注和裴松之注《三国志》放在一起做了评价。他写道:“李贤好。⋯⋯裴松之注三国,有些近于李贤,而长篇大论搜集大量历史资料,使读者感到爱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此之谓钦?譬如积薪,后者居上。章太炎说,读三国要读裴松之注,英豪巨眼,不其然乎?”

对二十四史的其他诸史,毛泽东也简略淡过看法。他认为《旧唐书》比

《新唐书》写得好,但对《新唐书》中的《严郢传》、《吴通玄传》两篇, 则分别批注道:“此篇写的不错”,“这一篇写得好。”毛泽东还认为《南史》、《北史》比《旧唐书》更好些。

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的芦获,1975 年到毛泽东身边工作,为他读文史书籍。芦获回忆:1975 年 5 月 30 日毛泽东让她读《晋书》、《南史》、

《北史》,还说:我们的国家,是世界各国中统一历史最长的大国。中间也有过几次分裂,但总是短暂的。这说明中国的各族人民,热爱团结,维护统一,反对分裂。分裂不得人心。具体到历史著作,毛泽东认为:“《南史》和《北史》的作者李延寿,就是倾向统一的,他的父亲李大师也是搞历史的, 也是这种观点。这父子俩的观点,在李延寿所写的《序传》中说得十分明白。” 毛泽东在李延寿所写的《序传》中,画了大量的圈和线,注有很多的赞赏的标记。

东晋时代,一直面临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南北之间,战争不断。东晋朝中的大臣将领,对此态度不一。毛泽东评价说:“桓温是个搞分裂的野心家,他想当皇帝。他带兵北伐,不过是作样子,搞资本,到了长安,不肯进去。符秦的王猛很厉害,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图。还是谢安有办法,把他拖住了,使他的野心没得实现。谢安文韬武略,又机智又沉着,犯水之战立了大功,拖住桓温也立了大功,两次大功是对维护统一的贡献。”在《晋书》的《谢安传》和《桓温传》的有关描写处,毛泽东都画了很多圈和线。在《谢安传》上,他一处批了“有办法”,一处写了“谢安好”,而在《桓温传》上则写了他“是作样子”。

毛泽东读史,对史家的一些具体叙述和议论,也时有批注。卢弼撰《三国志集解》卷一“魏书”引了何焯这样一段评论:西汉未年,刘秀与铜马军交战,铜马军数次挑战,刘秀坚盲自守,待铜马军有出来扛粮者,便击取之。月余,铜马军粮尽遁逃,终至大败。明末官军与“流贼”相持者,皆不知刘秀之谋,一意督促出战,反遭失败。毛泽东认为:“明末事不能与汉末比。”

《三国志集解》卷五十四《吴书·吕蒙传》叙孙权同吕蒙商量取徐州时, 吕蒙说:“今操远在河北,新破诸袁,抗集幽冀,未暇东顾⋯⋯”毛泽东认为此述有误,批注道:“魏志此时操在汉中,因夏侯渊之败,正不得志,闻襄阳围急,东归到洛阳即死,非在居巢也。”

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七《太祖本纪》叙朱友硅葬其父梁太祖朱温“于闭县,号宣陵”。毛泽东认为从写法上讲,这是“不书死而书葬,盖闭文也”。

唐朝刘知几写的《史通》是我国第一部史学评论专著,影响很大。刘知几生平专攻史学,通览各史,能分析其利弊得失,又屡负修史之责,深知官设史局的流弊,明确提出:“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 谓才也,学也,识也。”才、学、识为史家必备的素质,其中尤以史识为最重要。刘知几说的“史识”,主要是鉴识明晰,要“好是正直,善恶必书”, 以此影响时政,从而达到“善无可加”的境界。

毛泽东作为大政治家而又好史,其史识自是别具一格,他对历史上许多人物的评价,多异于古人,显然与他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不无关系,唯其如此,他对刘知几提出的史识之论,特别感兴趣。1958 年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的讲话中说:唐朝有个刘知几,是个历史学家。他主张写历史的人要有三个条件:才、学、识。他说的识,就是辨别风向的问题。我现在特别提醒同

志们注意的是,我们应该有识别风向的能力,这一点有极端的重要性。一个人尽管有才有学,如果不善于识别风向,那还是很迟钝的。引用刘知几的史识之说,自有其特殊所指,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重在提高“识别”社会上各种政治风向的能力,使人们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

显然,这已是借“史学”来讲“政学”了,把刘知几说的“识”从历史拉向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