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永远的漫游家 1.“我自傲为江海客”

1910 年秋,16 岁的毛泽东借助亲戚和同族长老,说服了一心要把他送到

县城一家米店当学徒以继业发家的父亲,同意他到离家 50 里的湘乡东山小学堂继续读书。这位即将摆脱父辈因循的传统生活的青年,临行前改写了一首诗留给了父亲,留给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从此,毛泽东开始了他一生的漫游生涯。

韶山冲那座“凹”字形的茅草农舍给了他生命,可不能赋予他生命的辉煌!掩映在湘潭县城西北 90 里处那长约 10 里、宽约 7 里的狭长谷地裹不住他的想象和冲动,不足以成为他生命创造所需要的足够空间,甚至也不是他生命安息时回归自然的理想处所。走出乡关,事实上就是要摆脱空间和心理上的那种被局限、被压抑的感觉,也反映出他对未来充满自信和想象的情怀及其洒脱性格。这首诗与他从事并专注革命事业后,于 1923 年写给杨开慧的那首《贺新郎》初稿中,“挥手从兹去”、“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呢呢儿女语”所展示的境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1912 年秋天,青年毛泽东来到湖南省立图书馆,度过了半年自学生活。在图书馆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坤舆大地图》,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这是毛泽东第一次看到世界地图。世界原来那么大!他每天经过这里,都要停步细看一阵。这个来自韶山冲的青年,原以为湘潭县就很大,湖南省更是大得不得了,中国便是地道的“天下”了,谁知,从地图上看,中国只是一小块,湘潭县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这幅地图给青年毛泽东的启示不言而喻。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生活其问,有多少事情需要去熟悉、去研究呀!熟悉和了解的途径,无非有两个,即读有字之书和读无字之书。读无字之书包括社会调查和游历。

青年时代,“不安分”的毛泽东总是爱往外跑,关于他游历的活动,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清单”:

据罗章龙回忆,在长沙他和毛泽东到过许多地方。长沙附近有个拖船埠, 那里有个禹王碑,传说禹王曾在此拖过船。大禹治水,柿凤沐雨,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润之对此很有兴趣。”“对于湖南历史上的先进人物的遗迹,我们常去访问。”

1917 年,毛泽东游览南岳,登上了祝融峰。下山归途中便禁不住写情给罗章龙,描述自己对景观名胜的观感。

1917 年 7 月中旬,毛泽东邀友人萧子升和准备回安化老家度署假的同学萧蔚然一道,分文不带游学农村,历时一个多月,途经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沉江五县城乡,步行近千里,写下了许多笔记和心得。为了纪念这次游学活动,他们回长沙后,还特意穿着旅行时的衣服和草鞋,照相留念。

在一师读书期间,类似的游历还有多次。1917 年 12 月下旬,他到浏阳文家市铁炉冲一带,在学友陈绍休家住了几天,又到济阳西乡王桥炭坡大屋陈章甫家走访,和农民一道挑水、种菜,还劝大家植树。

1918 年初夏,他与蔡和森一道到洞庭湖地区进行了一次社会调查。他们绕洞庭湖转了半圈,还将沿途的见闻、感想,用通俗生动、幽默风趣的文字,

写成一篇篇通讯寄给《湖南通俗教育报》。

1918 年 6 月,25 岁的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毕业,永远地结束了他在校学习的生活,踏上了一位职业社会活动家的漫漫途程。

1918 年 8 月 15 日,他同新民学会罗学瓒、罗章龙、陈绍休等 20 多名准备赴法勤工俭学的青年,离长沙坐火车去北京。途中因涨水淹了十几里的铁路,他们被阻在河南郾城。第二天,毛泽东便建议到三国时的魏都许昌去看看。于是他同罗章龙、陈绍休三人坐临时车子赶到许昌停留了一二天。旧城已经很荒凉,他们就向当地一些农民了解古魏都的情况,还步行到郊外的旧城遗址,在那里凭吊一番,并作诗以纪行。

1918 年冬天,为了看看大海景象,毛泽东又邀萧三、罗章龙从北京坐火车到天津。他们来到大沽口,极目所见,却是一片空廓寂寥的雪原和宁静的化石般固定在海面上高低不平的冰块,海被冰雪覆盖,向遥远的天边伸去, 大地一片沉寂。毛泽东说,他要找蓬莱仙岛。

1919 年 4 月,毛泽东绕道上海回到湖南。同年 2 月为驱逐湖南督军张敬

尧,他二上北京。翌年 4 月再赴上海。途中,在天津、济南、泰山、曲阜、南京等地不失时机地游览一番。1936 年,毛泽东在同斯诺的谈话中,对北上南下途中的一些游览细节记忆犹新,谈起来还是那样的一往情深。

1921 年建党以后,毛泽东更是成了浪迹天涯的“江海客”了。如果说青年时代的“漫游”多少带有好奇,多少有些“有意为之”的话,那么,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漫游”便是不得不为之的生活内容了。换一种说法,革命家几乎没有不是四处奔走的漫游家。更何况,中国革命的流向,本来就是散落于城市、相聚于满山遍野的乡村,然后又蔓延、汇合,朝城市滚滚而来。这中间,最令人难忘的,恐怕就是那漫漫二万五千里的长征了。

毛泽东一生的行程,就是这样一首长征的歌。长征,是毛泽东一生最为难忘的岁月。他在祖国的土地上真正地发现了自己,实现了自己。从“山沟” 里走出来的革命家毛泽东,酷好游历,钟爱山川,不只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这一年龄阶段的特有现象,而几乎成了他一生的生活方式,是其个性气质的自然需要。他是从井冈山二步步走进紫禁城的,征战的岁月为满足他的游历嗜好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当他缔造了一个伟大的共和国以后,他每年相当一部分时间都要外出巡视、游历,即使在晚年也是这样。他每年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外面。许多重大决策,包括制定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和发动“文革”这样的大事,都是在外面策定的。

在平常的谈话中,他毫不掩饰自己这方面的浓厚兴趣,有时让人感觉他是有意向人们展示他这方面的意志情怀。越是无缘前往的地方,或险峻难游之处,他越是表达出非去游历一番的愿望。

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他为巡游黄河发下的誓愿了。事情是由毛泽东读明朝徐霞客写的《徐霞客游记》引起的。1958 年 1 月 28 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里,他说:明朝那个江苏人,写《徐霞客游记》的,那个人没有官气,他跑了那么多路,找出了金沙江是长江的发源。“氓山导江”,这是经书上讲的,他说这是错误的,他说是“金沙江导江”。同时,我看《水经注》作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不到处跑怎么能写得那么好?这不仅是科学作品,也是文学作品。

在毛泽东看来,“到处跑”,才能写得出东西,写得出有创见的东西。这样,1959 年 4 月,在中共中央公开的一次全会上,毛泽东在讲话中立

下了这样一个志愿:如果有可能,我就游黄河、长江。从黄河口子沿河而上, 搞一班人,地质学家、生物学家、文学家。只准骑马,不准坐车。骑马对身体实在好,一直往昆仑山,然后到猪八戒的那个通天河,翻过长江上游,然后再沿江而下,从金沙江到崇明岛。我有这个志向,现在开支票,但哪一年兑现不晓得。我搞这个事,国家的形势也可以搞,可以开会,走在途中,要开会了就开会,或郑州、或武昌等等。我很想学徐霞客。徐霞客是明末崇桢时江苏江阴人,他就是走路,一辈子就是这么走遍了,中心点,主要力量在长江。有《徐霞客游记》可以看。

1961 年 3 月在广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再次重申了他的这个心愿。

为了这次游历,他甚至想到把中央的一些会议挪到他行程途中来开。1959 年 12 月 26 日,是毛泽东的 66 岁生日。这天下午,他在卧室兼书

房里和自己的护士长吴旭君谈天,禁不住冒出这样一句话:每次看黄河回来心里就不好受。

他是一个说了就要做的人。为了这个志向,为了“兑现”这张支票,中央警卫局特意在北京西山一带,秘密组建了一支护卫他考察的骑兵大队,挑选了一批战士,调来一些上好的马匹,训练起来。

1964 年夏天,在北戴河,他让汪东兴把已准备多年的骑兵大队部分人马和他那匹坐骑小白马,从北京调了来。在卫士的搀扶下,71 岁的毛泽东骑了上去,还照了张像呢。这张像至今还保存着。随后他又让准备随他考察的工作人员练习骑马,并定下了出发日期。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恰好发生了“北部湾事件”,越南形势骤然紧张, 抗美援越势在必行。毛泽东不得不取消了这次计划。

可他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心愿。他对工作人员说:以后我还是要去的。以至到 1972 年他大病一场,刚好一点,还风趣地对吴旭君说。前些时候我到马克思那里去了一趟,他俩说,你那个国家的钢、粮食还太少,再说你还要去游历黄河,你先回去吧。

可是,他毕竟是已近 80 岁的人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形势,抑或他关注的焦点,都不再允许他有去跋涉山水的可能了。

哪怕是骑着马去。

也怪,在 1964 年毛泽东取消黄河之行不久,专门为他训练的座骑,便不吃不喝无疾而死了。那是一匹可爱的白马。或许它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存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