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出入佛道
- 我们和佛教在为群众“解除压迫的痛苦这一点上是共同的”
宗教是人生的一种表达和实现方式。中国传统的佛道两家蕴含了丰富的人生哲学思想,对中国人的人生观有着重要影响。
不光是这样。遍观中国历代帝王和政治家们,几乎很少不触及佛道的。有些政治术语,也与佛道相关。做官,常常被说成“届于庙堂之上”;下野了,常被说成是“归隐”。在“庙堂”的人有一套说法,“归隐”的人,也有一套习惯用语,一般的老百姓,未必有意去弄清什么佛呀道呀的,可他们的日常用语(如“好人有好报”,“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的日常行为
(如看风水、赶庙会、烧香求子).都无不渗透着佛道的影响。
毛泽东,间或也出入佛道之间,阅读和谈论有关书籍,阐发哲学和人生乃至政治各方面的一些道理。当然,毛泽东的出入佛道,同传统的和民间的人们,是大异其趣的。
从早年开始,毛泽东就接触到一些佛学知识。1936 年,他曾对斯诺说: “我母亲信佛却很虔诚,她向自己的孩子灌输宗教信仰,我们都因为父亲不信佛而感到伤心。我九岁的时候,曾经同母亲认真地讨论过我父亲不信佛的问题。从那以后,我们好几次想把他转变过来,可是没有成功。”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外出收帐,路遇一只老虎,脱险后觉得是得罪了神佛,才“开始比较敬佛,有时也烧些香”。看来小时候,毛泽东把信不信佛当作很重要的事情。当然,他接触的只是民间流传的初浅的佛教知识。有意思的是,在父亲开始信佛以后,毛泽东说:“我越来越不信佛。”
在长沙读书期间,毛泽东也接触到一些佛学知识,并在文章中有所运用。如在 1917 年 4 月的《体育之研究》一文里,便说“释氏(释迦牟尼——引注) 务求寂静”,又说:“释迦往来传道,死年亦高。邪苏(耶稣——引注)不幸以冤死;至于摩诃未(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引注),左持经典, 右执利剑,征压一世,此皆古之所谓圣人,而最大之思想家也。”在稍后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写的批语中,毛泽东还用佛教术语“差别相”来说明宇宙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千差万别,佛经《大乘义章三本》说:“诸法体状, 谓之为相。”
在读《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中,毛泽东还第一次表述了他对宗教的看法。泡尔生在第八章“道德与宗教之关系”里,说到神的功能,是保护弱者,威慑惩罚那些欺侮弱者的坏人,毛泽东读此批注:“在未开化之时,宗教亦有抑制蛮暴、保护幼弱之功。”泡尔生接着说:“信神矣,则足以鼓其勇敢而增其希望。⋯⋯无此等信仰,而能立伟大之事业者,来之有也。”毛泽东又批注:“宗教可无,信仰不可少。”
1917 年暑假期间,毛泽东同好友萧子升从长沙出发,到湖南好几个县的农村“游学”。行至宁乡县沩山密印寺时,他们特意拜访了老方丈,翻阅了寺藏的各种佛经。又在寺里住了两天,到各处参观,了解寺院的组织管理和僧人的主活。他们还向方丈询问了全国的佛教概况,以及佛经出版的情况。沩山密印寺,是不小的佛教讲经中心。
据萧子升后来在《毛泽东和我曾是“乞丐”》一书里记叙,他们从沩山下来后,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佛教与人生哲学问题,以及历代帝王同宗教的关
系。认为唐代最是典型,尊孔子为“王”,修建孔庙,皇帝姓李,又尊老子为道教始祖,开始建立道观;外来佛教也受欢迎,寺院遍及全国,儒、释、道皆为所尊,和谐共处。他们认为,孔子、老子都是哲学家,而非教主,因为中国人只是希望借宗教以指引生活,而不着意发展到狂热的地步。毛泽东还说:自古以来,中国宗教信仰是自由的,对宗教也不过于执著,不像西方那样发生长期的宗教战争。此外,儒家思想远比佛、道二教影响为大。两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对佛家,毛泽东并非偶然说说而已。在 1917 年 8 月 23 日致黎锦熙的一封长信中,他向这位介于师友之间的兄长淋漓尽致地倾诉志向,说自己的社会理想就是怀慈悲之心以救苦海的众生,共同走向大同圣域。这明显是受康有为《大同书》儒、佛相融的影响。
1920 年,毛泽东已开始热切地学习马克思主义。6 月 7 日,他给黎锦熙写信,仍然表示:“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希望先生遇有关于言语文字学及佛学两类之书,将书名开示与我。”
建国后,代表中国几个佛教宗派的经典,《金刚经》、《六祖坛经》、
《华严经》等,以及研究这些经典的著述,毛泽东都读过一些。1959 年 10
月 23 日外出前,他指名要带走的书籍中,便有《六祖坛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法华经》、《大涅槃经》等。
1959 年 10 月 1 日同来访的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在中南海颐年堂谈话时,他便径直说:“佛经我读过一些”,还说:“你在美国(访问时)常常提起《圣经》,我也想读读《圣经》,但一直没有时间。”据工作人员回忆, 后来,毛泽东是抽出时间读了《圣经》的。
或许正因为人们知道毛泽东注意阅读佛教经典,对佛学有兴趣,在建国初,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民革中央常委的陈铭枢,把自己积年潜心写作的《论佛法书》,寄呈毛泽东。毛泽东在百忙中,于 1950 年 6 月 12 日特复一信说:“尊著略读,未能详研,不敢提出意见。惟觉其中若干观点似有斟酌之必要,便时再与先生商略。”陈铭枢在现代史上有“佛教将军”之称。
对佛教,毛泽东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发挥。
1955 年 3 月 8 日,在同西藏达赖喇嘛谈话时,毛泽东说:“我们再把眼光放大,要把中国、把世界搞好,佛教教义就有这个思想。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主张普渡众生,是代表当时在印度受压迫的人讲话。为了免除众生的痛苦,他不当王子,出家创立佛教,因此,信佛教的人和我们共产党人合作, 在为众生即人民群众解除压迫的痛苦这一点上是共同的。”
1959 年 10 月 22 日,在同西藏班禅大师谈话时,毛泽东又说:“从前释迦牟尼是个王子,他王子不做,就去出家,和老百姓混在一起,作了群众领袖。东晋时西域龟兹国的鸠摩罗什,来到西安,住了十二年,死在西安。中国大乘佛教的传播,他有功劳。汉译本《金刚经》就是他译的。我不大懂佛经,但觉佛经也是有区别的。有上层的佛经,也有劳动人民的佛经,如唐朝时六祖(慧能)的佛经《法宝坛经》(《六祖坛经》——引注)就是劳动人民的。”
毛泽东读佛经,对它的引申发挥,重在普渡众生、解民痛苦这一面。为此,他很推崇释迦牟尼不当王子,去创立佛教的举动,推崇其“代表当时在印度受压迫人讲话”。他还把佛经分为“上层的”和“劳动人民的”两种, 提出《六祖坛经》就属于后一种。这算是他立足于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情感
立场的一家之言吧!
这种思绪,在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探索中即有体现。他当时熟读康有为的
《大同书》和谭嗣同的《仁学》,这两部书吸收了佛教学说的许多思想,强调君子仁人、英雄豪杰当以慈悲之心解除现世众生的种种苦难。在 1917 年 8
月 23 日致黎锦熙的信中,毛泽东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若以慈悲为心,则此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体也”,因此,“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吾人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也”。这大概就是他在 1955 年 3 月 8 日的谈话中,说出佛教徒与共产党人合作,“在为众人(即人民群众)解除压迫的痛苦这一点上是共同的”,在认识论上的一条伏线吧!
作为政治领袖,毛泽东同达赖、班禅讨论佛教,无疑是立足于共产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就西藏来说,毛泽东特别强调,要培养真正懂佛学的知识分子,光搞政治不行。1961 年 1 月 22 日同班禅有过一次谈话,他说:“我赞成(在西藏)有几千人学经、懂经,成为佛学知识分子,同时你看是不是他们还要学些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懂得政治、科学、文化及一般知识。⋯⋯ 佛学不可不学,办了佛学院,两年毕业,专弄政治,我看这个办法不行。得搞四年,专门拿两年研究佛学。光政治好,佛学上没有学问,还是不行的。”
接着,他颇有兴趣地同班掸进行了下面的对话。
毛泽东:“西藏是大乘,还是小乘?”
班禅:“我们学的是大乘,搞密宗,但小乘是基础,也懂得小乘。” 毛泽东:“释迦牟尼讲的是大乘吗?”
班禅:“释迦牟尼讲经分三个时期,早期和晚期讲小乘,中期讲大乘。”
毛泽东:“《莲花经》和《金刚经》在藏文的经典中都有吗?释迦牟尼著的经典比孔夫子的书还要多吧?”
班禅:“西藏有《金刚经》,是从梵文译成藏文的,释迦牟尼的经书很多。”
毛泽东:“《金刚经》很值得一看。我也想研究一下佛学,有机会你给我讲讲吧!
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应该怎样对待现实社会中的宗教活动?毛泽东说佛论禅,是把它作为群众工作方法来看待的。在 1961 年 1 月 23 日的一次谈话中,他说:“我赞成有些共产主义者研究各种教的经典,研究佛教、伊斯兰教、耶稣教等等的经典。因为这是个群众问题,群众有那样多人信教,我们要做群众工作,我们却不懂得宗教,只红不专。”这个观点,毛泽东申明过多次,断非因谈话对象是宗教领袖而即兴发的议论。在会见外国一些共产党人时,他也经常谈到这个问题。例如,50 年代,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共产党领袖访华时,对毛泽东谈到不愿到清真寺去,毛泽东当即说:既然人民群众还去教堂,为了接近、团结群众,我们也应该进教堂。我们可以发表声明说, 我们是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1959 年 10 月 1 日,会见赫鲁晓夫时,毛泽东
又说:我看,共产党人进教堂,只要群众去,是可以的。1964 年 5 月 25 日接见秘鲁等拉美国家两个共产党学习代表团,毛泽东同客人讨论起秘鲁农民信多神教的问题,说:一开始就叫群众去反对宗教,宣传什么“我们是无神论者,你们信神我们不信”,那不行,群众就会和我们闹翻了。群众觉悟是
逐渐提高的,要群众丢掉宗教需要很长过程,信宗教不等于不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