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毛泽东心灵的另一扇窗户,我们看到些什么?

访问人:最近看到了你的两本书,一本是《毛泽东的文化性格》,一本是《毛泽东与文艺传统》,都与“文化”这个概念有关。我们知道,你没到中央文献研究室以前,主要是搞文艺评论的,从文化个性的角度研究毛泽东, 在你除了“因地制宜”的原因外,还有对毛泽东研究本身的一些考虑吗?

陈晋,如果说我来这里槁毛泽东研究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么,从文化个性的角度写毛泽东,正如你们所说,则在自己意料之内。关于毛泽东,熟悉党史、哲学史或经济学史的人往往都有自己固定的研究角度和模式,这是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就我来说,选择文化个性这样的角度,有扬己之长避已之短的切实考虑,也有创新的愿望。

访问人:从文化个性的角度来剖析毛泽东,是不是也意味着可以避开或功或过的硬性定论?

陈晋:可以这么说。取一个软性的视角,这对读者来说可能也会有新意, 哪怕是同样的内容。比如,对于“大跃进”政治、经济诸方面的研究已经取得一些共识,《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也有明确的阐述。而我的研究视角是:毛泽东那个时候处在什么样的心态之下?举个例子,他那时喜欢读什么书呢?他喜欢读《楚辞》,特别是《离骚》,浪漫而又富于想象的作品,读了以后还给江青写封信,说今晚又读了一遍《离骚》,心中喜悦, 有所领会之类的话。这就很值得玩味。1958 年 1 月召开的南宁会议批评了反“冒进”,对发动“大跃进”运动举足轻重,这个时候毛泽东去读《离骚》, 读得那么晚还要给江青写信,这么一个大政治家大思想家,他到底领会的是些什么东西呢?他又是怎样进入上天入地、纵横捭阖充满驰骋想象的那种诗境,与几千年前的诗人对话的呢?有人统计过,从 1957 年到 1958 年,毛泽东读过好几遍《离骚》。

又比如,这时期,他在与身边工作人员和外宾的谈话中也似乎不着边际地问道,我们到底是住在天上还是地上。这个问活,他还拿到中央的会议上说。他读《光明日报》发表的介绍苏联火箭之父成长经历的文章时,在充满幻想的一段文字描写下面画了很多的着重号。这都是很有意思,很耐人寻味的。我力争把这些描述出来,挖掘出来,归纳之后作这样的表述:在推动“大跃进”运动的实际操作过程中,伴随着毛泽东的始终是他的浪漫性格和丰富的想象力,而这种想象在一个诗人、哲学家身上,很诱人,有魅力。问题在于,毛泽东不单是诗人、哲学家,他还是一个政治家,一个国家管理者。优势扩大了范围,用锗了范围,就变成了劣势,我就是这样从文化性格的角度接近毛泽东的主观心态,一方面有利于了解他的主体特征,另一方面尽量对他的社会活动中的一些功过做新的层面的剖析。

访问人:研究毛泽东,研究毛泽东思想,就必然离不开研究毛泽东的社会实践和中共党史,这中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就我们现在的研究状况来看,比较习惯的思路是从重大的党史事件中看毛泽东的决策过程,或者从各个社会科学领域去研究毛泽东思想,这方面的成绩不小,研究起来也驾轻就熟,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落入了某种研究模式呢?意味着忽略了毛泽东的性格本身的研究?

陈晋:是存在这样一些问题。研究一个伟人,当然要和历史事件及其思想理论联系在一起,但在这之后,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毛泽东究竟是怎样的

一个人上面;而且,通过事件也可以折射出他的个性,因此,从文化性格的角度去看毛泽东,可能会更直接一些。

打个比喻,如果毛泽东研究是个房间,大家都从这扇门进去从南往北看, 那么我就绕到后西打开另一扇窗户从北往南看,这个角度虽然不一定比从南往北多看到多少,但毕竟可以弥补一些遗漏,看到从南往北所看不到的一些东西。

访问人:这个比喻很有些意思。看起来这样的窗户还不少。不打开这一扇窗户,就很难说是走近了真实的毛泽东,真正从行为事实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出发去认识他,理解他。我们想起为朱德写传的史沫特莱对毛泽东的感受。她是最早进入延安的美国记者,同毛泽东有不少接触,她说:在毛泽东的意识深处,有一扇门,一直没有向其他人打开。

陈晋:我们的研究,似乎就是去打开这些未曾打开的门,或者窗户,尽量去感受这个伟人的内在之魂。事实上,毛泽东有时也主动向人们打开过, 做了些自我解剖,揭下过外人罩在他头上的光环。

访问人:毛泽东的自白,是最有说服力的。

陈晋:有些材料,毛泽东虽不是自白性的,但通过他评人论事,也可反映他内心深处的那扇门里的内容。举个例子,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1950 年淮北地区发大水,受灾严重,毛泽东看到一份报告里说有些灾民为躲水爬到树上,有的被毒蛇咬死,他伤心地掉了眼泪,很感人。我又听说过这样一件事,1954 年长江发大水,武汉地区受灾严重,淹了好些地方,毛泽东听后说: 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起来矛盾,我觉得,这并不有损于毛泽东什么。恰恰这两个例子反映的是毛泽东性格的两个侧面,一个是同群众的天然的感情联系,另一个是他那种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打碎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渴望。

访问人:也就是“不破不立”。

陈晋:毛泽东叫好,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在自然灾害面前吓倒,这就毛泽东的个性来说,是很自然的反映;就像他 1959 年在一个关于福建沿海发生沉船事故的报告上写的批示那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在同地球开战中,要有此种气概。另外,他想得更远,旧的去了,新的建设有待我们的加倍努力。这两个例子一个感伤,一个叫好,孤立起来看是对立的, 但放在一起仔细琢磨,就可以发现,这两个方面互补起来,才是完整的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