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怕“鬼”的背后

  1. 毛泽东为什么喜欢说“鬼”?

已故文学家何其芳先生,在 1977 年辞世前留下一篇文章:《毛泽东之歌》。这是篇珍贵的文字,后发表于《时代的报告》1980 年第 1 期。文中谈到因撰写《不怕鬼的故事》一书的“序言”,毛泽东于 1961 年 1 月 4 日和 1

月 23 日同他的两次谈话。

《不怕鬼的故事》在 60 年代前期产生过不小的影响,曾是党内干部整风的阅读书籍。从编选思路,到出版宣传,毛泽东都悉心过问,花了不少精力。毛泽东为什么给以这样的注重?在一本书的背后,透出沉甸甸的历史内涵, 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的思想心态,以及一代伟人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不怕鬼”、不信邪的性格特点,还有那悠长的文化积淀。

有些外国学者指出:“鲁迅无疑背负着某些鬼魂,⋯⋯甚至隐藏着一种秘密的爱恋,他对目连戏鬼魂形象的态度就是一种偏爱。很少有作家能以这样大的热忱讨论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主题。”的确,鲁迅爱说鬼,考证“无常”,为“鬼话”《何典》作序。

毛泽东也有同好。他爱谈《聊斋》里的鬼,对其中《席方平》里的一个细节特别欣赏,认为作者蒲松龄在书里是借鬼狐说教。晚年,他又把自己比作别人打鬼借助的钟值。说起这些“毛骨悚然”的主题,他始终是津津乐道。

我们知道,无论是毛泽东还是鲁迅,都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他们绝不可能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鬼神,鲁迅曾有“踢鬼”的经历,毛泽东从小就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邪的劲头,晚年更有“打鬼”的号召。他们为什么会热衷于谈论子虚乌有,且有封建迷信之嫌的“鬼”呢?

鬼和鬼的有关传说、故事、禁忌、仪式是中国民间风俗的重要组成部分, 民俗中缺了鬼,可以说就不成其为民俗。农村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开始,就接受“鬼教育”,或者说受鬼文化的熏陶,尽管被吓得战战兢兢,但很少有哪个乡下孩子不爱听鬼故事的。

民俗中的“鬼”,一般说来有两种表征,即“爱”与“畏”,所谓“人心有所爱,则为祖考眷属之鬼神,人心有所畏,则为妖异厉恶之鬼神。”为前者,则鬼可亲,可近,可谑戏捉弄,但鬼又是可怕的,或者说,主要是可怕的,因为鬼与死亡相联系,牛头马面,狼牙锯齿。人在描绘鬼时极尽其对可怕恐惧事物的想象。鬼能祟人、祸人,引人上吊跳河寻替代。鬼狰狞恶厉, 阴森森,冷冰冰,地狱里有刀山火海加油锅。活着的人纵使对自己死去的亲人(家鬼),也是敬畏多于爱怜,家人生了病,首先会怀疑是哪个在阴间的亲属来要钱。

每个乡下孩子,都会受这种鬼文化的熏染,在潜意识深处打上深深的印迹。凡成人后敢于不避忌讳,慨然谈鬼、嘲鬼、戏鬼者,大都是小时候不信邪的“野孩子”。毛泽东正是这样的一个“野孩子”。在他成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之后,意识中的神鬼信仰是去掉了,但鬼神本身却化为一种文化符号, 积淀在他心理结构中。正如鬼在民俗文化中具有二重性一样,毛泽东在使用“鬼”这个符号时,也具有双重性。

在通常情况下,鬼是狞厉、邪恶的象征。青年毛泽东在办《湘江评论》的时候,曾大声疾呼:“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40 多年后,

毛泽东再一次喊出:“不怕鬼,不怕魅,⋯⋯奇儿女,如松柏。”(《八连颂》)这里,“鬼”、死人象征一种需要反抗的压迫力量。

有时,在毛泽东那里,“鬼”似乎又变成了被压迫者,可亲近。比如他说《聊斋》中奉冥王命令要把席方平锯成两半的鬼,就富有同情心,敢于不从邪恶的冥王,故意锯偏,以完整地保存席方平那颗不屈抗争的心。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号召群众造反,也说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应该说,毛泽东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谈鬼,都是借鬼说人。但谈人非要借鬼,这本身就说明问题,世上可谈的话题很多,干嘛非要说“鬼”,而且还要堂而皇之地把鬼故事编出来,印给大家看。作为党的领袖竟一点也不在乎“迷信”的嫌疑,这说明,鬼文化在毛泽东的童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意无意之间,这些童年的阴影就会滚露出来。解放后毛泽东对“阶级敌人” 贬意词用得比较多的就是“牛鬼蛇神”,牛鬼者,民间最恐怖的勾魂使者“牛头马面”是也。借鬼讲哲学,恐怕古今中外的哲学家中也不多见,也只有毛泽东这样出身中国农家的思想家才会如此。

鲁迅谈鬼,热衷的是鬼里的谐趣;毛泽东谈鬼,则要挖掘“鬼话”里的人生哲理,竭力让人“不怕鬼”。

毛泽东一生遭遇各种风浪,似乎就是一场不歇的捉鬼、打鬼的战斗。

早在 1927 年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毛泽东就把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和由玉皇大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所构成的“神权”,作为束缚人们的思想行为的封建绳索之一,认为是农民革命运动必须冲决的罗网。所谓神权,就是鬼神崇拜,一是超现实的幻想世界奴役着现实人们的精神,使人们在自己幻想出来的神鬼力量面前感到无比自卑,陷入异化状态。于是,他串入乡间,抽着烬同农民聊灭,向他们灌输这样的信念:“巧得很!乡下穷光蛋八字忽然都好了!坟山也忽然都贯气了! 神明么?那是很可敬的。但是不要农民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够打倒土豪劣坤么?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可怜,敬了几百年,一个上豪劣坤不曾替你们打倒!现在你们想减租,我请问你们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会?”

这是破坏旧世界的打鬼倡导。建设新世界似乎也需要时时扫荡挡在路上的妖魔鬼怪。1955 年,他是这样来嘲弄那些怀疑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人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犹如“大海的怒涛,一切妖魔鬼怪都被冲走了”。

毛泽东似乎有理由蔑视鬼。1957 年初,他大力倡导百花齐放的时候,不少人并未想通,譬如,认为戏台上就不应出现鬼戏。毛泽东则不然,这期间, “牛鬼蛇神”成了他的口头掸。我们且按日程罗列一下。

1 月 27 日,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中,他宣布:有些现象在一个时期是不可避免的,等它放出来以后就有办法了。比如,过去把剧目控制得很死,不准演这样演那样。现在一放,什么《乌盆记》、《天雷报》,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到戏台上来了。这种现象怎么样?我看跑一跑好。许多人没有看过牛鬼蛇神的戏,等看到这些丑恶的形象,才晓得不应当搬上舞台的东西也搬上来了。然后,对那些戏加以批判、改造,或者禁止。有人说,有的地方戏不好,连本地人也反对。我看这种戏演一点也可以。究竟它站得住脚站不住脚,还有多少观众,让实践来判断,不忙去禁止。

3 月 8 日同文艺界代表人物座谈时,有人请他讲讲继承遗产的问题,并说有人传达,说毛主席曾讲过在剧目中演出些有牛鬼蛇神的戏不要紧,不致

影响农业合作社减产,因此大家对这个问题弄不清楚。毛泽东在回答中先后讲到:我并不赞成牛鬼蛇神,过去的办法是压,现在出来则害怕了。一些牛鬼蛇神的戏,看看也可以,我们看《封神演义》,不是牛鬼蛇神吗?社会上有牛鬼蛇神,剧目里有也不稀奇。演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可怕。拿更好的东西来代替它,当然很好,又拿不出来,还是让它演吧!否则,等于是不让他们演戏。戏是看,鬼不一定信。老百姓天旱信龙王,风调雨顺,他又不信了, 雨多了他更不信。放一下就大惊小怪,这是不相信人民,不相信人民有鉴别的能力。不要怕,如果每个舞台都是牛鬼蛇神,人民不反对?!

3 月 12 日,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他又说:“最近一个时期,有些牛鬼蛇神被搬上舞台了。有些同志看到这个情况,心里很着急。我说,有一点也可以,过几十年,现在舞台上这样的牛鬼蛇神都没有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我们要提倡正确的东西,反对错误的东西,但是不要害怕人们接触错误的东西。单靠行政命令的办法,禁止人接触不正常的现象,禁止人接触丑恶的现象,禁止人接触错误思想,禁止人看牛鬼蛇神,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当然我并不提倡发展牛鬼蛇神,我是说‘有一点也可以’。某些错误东西的存在是并不奇怪的,也是用不着害怕的,这可以使人们更好地学会同它作斗争。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

3 月 18 日,在济南召开的党员干部会议上说:牛鬼蛇神跑到戏台上来了。这些东西慢慢会淘汰的,现在让它演一演也可以。戏台上出现各种不正常的东西多了,人们就会说话,说话的多了,看戏的就少了,它那个东西就不演了。他们演那些戏,就不如让他们互相竞争,用百花齐放这样的办法比较好。

  1. 月 19 日,在南京召开的党员干部大会上说:上海唱的《狸猫换太子》, 许多妖魔鬼怪都上来了。妖魔鬼怪,很多人没看过,我也没看过,我很想看一下这个戏,为人在世不可不看,就是不要看多了,不要天天搞妖魔鬼怪, 搞一点见见世面。让它搞一个时期,会有人批评的,不必因为那些东西我们去着急。何必那么急?写了几篇小说,几篇诗歌,演了《狸猫换太子》心里就那么急,让他们经过社会评论,逐步使那些作品、那些戏曲加以适当改变, 而不要用行政命令来禁止。同志们不要误会,说我在这里提倡妖魔鬼怪,我是想消灭它,消灭的办法,是让它出现一下,让社会大家公评,真理就会慢慢上升,逐步改造。过去我们用命令禁止,禁止了七年,现在搬上来了,可见禁止是不灵的,硬禁是不灵的。

  2. 月 15 日,在杭州召开的四省一市省市委书记思想工作座谈会上说:谁说要牛鬼蛇神?谁说要《火烧红莲寺》?看问题要有一个过程。问题是群众要看。普陀山仍在拜佛,基督教、天主教仍在信,我们也有迷信,脑子里有个框框,即是信佛教信回教可以,但戏台上不可以,总认为搞不得,这不也是迷信吗?为什么那么些人信教拜佛都可以,就不可以在演戏当中也拜一下、迷信一下呢?他们有观众,不能压,只能搞些好的东西,与它唱对台戏嘛!应该让群众复杂些,各种对立物都有,我们的任务就是提高大家的科学知识,提高了,迷信就要逐步减少了。

几次讲话,中心意思大体一致。“牛鬼蛇神”这一概念,虽然有时是泛指旧剧目,但总是同人们迷信的那个鬼,乃至同现实社会中的坏势力联系起来的。毛泽东坚信,让牛鬼蛇神跑出来让人们看看,也成不了气候,反而会让人们擦亮眼睛,主动地去驱逐追打。

不过,在 50 年代末 60 年代初,毛泽东谈鬼,并指导编选《不怕鬼的故

事》,则有特殊的背景和具体的所指。